二十六
我夢見被面目猙獰的人追。我躲藏,被發(fā)現(xiàn),又狂奔,想找一個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墻后面,地下,天上,他們都能找到,當(dāng)聽他們的腳步傳來我又開始逃亡。
不停地逃亡。
馬呵道人閃出來問我,跟我修道罷,他們就尋不到你了。還有那個男神也這樣說。最后我屈服了,為了換的一處安全沒有追趕的寧息地。我同意了。他們兩人合力打開了一扇門,里面漆黑一片,示意我進去了。我進去了里面什么也沒有,空無一物。連我也是懸在空中的。而門早已關(guān)閉。
急促的呼吸,溫和的溫潤的肉體,每處毛孔的張開與肌肉的緊繃。我將全力注入她,疲勞而舒。像冷一樣的熱,像罪一樣的歡愉。看也看不清的臉。
醒過來外面的鐘聲剛好響起。廂房內(nèi)香煙霧繚,焚著的一段段變?yōu)榛覡a。梵音隱約入耳。今天到了那個已擇的吉日了。外面樹葉落得厚毯一樣,幾個比丘在掃。我從那天叩開山門,也每天做這樣的事。祝持答應(yīng)我擇一吉日沐浴剃度。
木窗杦中投進陽光,像是秋的。
出了門一切祥和。木魚堅定地響。我打坐:觀自在菩薩行深波羅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能渡一切苦厄……我像是洗掉了所有的垢與凈。什么都沒有的余生和前生。祝持說我頭發(fā)很黑。一聲聲戒律,一句句問:所跪弟子,真愿皈依三寶……
手忽然被拉起,祝持的剃刀都快放到我的頭頂了。
禾兒。
眾僧驚愕。
“施主,你認錯人了。”我的慌言,或瞞,像玻璃后面的物像,不可觸而顯而易見。
木魚聲重起。誦經(jīng)聲重起。天邊的云彩從里面涌到空中積成墨色。雨落落止,剩下淡的青云。禾兒依舊跪在佛堂前。
心中為她祈禱。剃度終歸是進行了。一縷縷的黑發(fā)落到地上。我看到園中的花是從邊緣開始枯萎的。經(jīng)聲亦變得很強。佛像微笑,我報以微笑。禾兒,是我的血親,我們沒有緣。我只是做一些事情,讓悲與結(jié)局,不那么矛盾重重而激烈。
雨后的地面水洼,佛像的笑,焚香的煙,群僧合十的掌,蒲團邊落滿的黑發(fā)。一切的一切,忽而流動,模糊,并且扭曲變形成一片白光。
二十七
禾兒喚我,那就是禾兒,卻一個護士的打扮。
醒了?
嗯。
她坐在床邊說,你就快出院了,我?guī)湍惆褧澈冒伞K媚z帶粘磨損的書封面。認真而執(zhí)著。我偷偷把一片銳利的玻璃扔進了床與墻的縫隙。禾兒在哭,說出了療養(yǎng)院以后,按時吃藥,好好活。
我說,該寫的文字沒有寫完,該愛的人沒有愛過,我便不會離開世界。是一片葉子吹進了病房。我脫了病號服,禾兒替我拿著東西。我問最后一筆稿費來了沒有,她說來了,我說夠么?她說什么?我說,兩個人的旅途。我終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而找的過程,如夢一般。我把她擁在懷里,感謝她的存在,在我人生最灰的一年里。
禾兒辭職了。我出院了。
快深秋了,我說。
家鄉(xiāng)的罌粟花是極美的,待夏就會開成一片白色的假海。她說帶我去看。我說,你說過你喜歡夏的。
二十八
提起的,只是小半生的記憶。
壓在箱底的稿紙因久置而酥損泛舊折不平,老的瓷筆筒里損掉外漆的吸水筆干涸了不知多久。茶葉因吸水沉到金黃的液體下面,又慢慢變成亮黃色、枯黃色、曙紅色,最終是深的胭脂色。
要等到什么時候也說不準了。眼睛與鼻腔與嘴巴及耳朵一齊泡在等待的空氣中微微開合,手指、筆尖與紙面一齊靜候第一跡墨的著落。
等待就是還不想面對,以及還沒有找到。
想來回憶也不是一件容易到順手拈來的事情,它永遠地?zé)o始無終。
就恰如。我在濕軟溫?zé)岷诎抵械娜怏w中等待被釋放。在沉睡中突然驚醒。
血紅色在眼前蒙蒙一片混沌。柔弱無力的身體進退兩難。涼意與熱氣交替撫摸著被擠壓著紅彤彤的濕體。外面刺眼的不知是什么,吵鬧不知是什么。
終于束縛解脫,炙熱的烙鐵烙斷了唯一的牽帶而將我徹底拋遺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我極想返回墨暗安全的濕境內(nèi),那里才沒有此時的刺眼與吵鬧。
我回不去了。
我安靜地想著,比較著兩個境地的異同而忘了哭泣。之前有個聲音教我要哭泣要宣告自己生命的來臨。我沒有那樣做難道這個世界還不夠吵雜嗎?
卻有人在用一個冷冷的東西抽我的幼背并把我頭尾倒置。他們隱約的話才讓我想起來該先做的事情。哭聲異常清晰,如怨如怒,如憤如訴。
“白頭發(fā),噢,白頭發(fā)!”我聽到了這樣的嘆聲,然后更多人合在一起沒完沒了地重復(fù)。
我焦慮地擔(dān)心眼睛都不愿意睜開。
我睜開眼睛甩甩吸水筆以防干澀的鼻尖劃破紙面,它吐出了久違的顏色。新字在舊紙上新舊相映。墨水洇下去一筆一畫都看上去像茂盛的枝丫張牙舞爪失去方向地延伸。洇滲的停止是必然的。但若不停住。
但若不停住,雪白的紙將一頁頁烏黑下去,洇到桌面上,由桌面滑到地板上,游至墻壁,天花板,爬上屋頂,染黑停在上空的云朵,蔓到大地,所有的,所有的金木水火土,紛紛泛著黑光,所有的書籍無法辨認,所有的物體普天同色,我的墨會走,會流,會飛,會散。彌出世界,涌向世界外的世界,連同光,塵埃,一并吞沒,不停地流。我的墨,我的墨要濡染一切……
所有的停止是必然的。
墨總要到達東的東,西的西,北的北,南的南。而唯一雪白的,竟止剩下我的發(fā)。
當(dāng)時父親,扯了一片薄薄的日歷,換了我一聲:“冬吉。”明明是同生在一時,禾兒卻被叫做了禾兒,使人難以猜透。
又如我猜不透的孤獨、感情、不適。更像是摸不清世界上到底生命的羈絆。
與其說是在回憶,更像是一個看著戲想要猜透寫劇人的心思一樣的事情。濃重的心思像淚又像火地縈繞在腦間,拂之不散揮之不去。用一種我不知底細的藥來緩解頭痛,有瓶藥中含咖啡因卻還寫著它的致死量為10毫克。但它卻能夠驅(qū)一些冰與火縈繞的痛苦。
使人痛苦的就多是因為回憶,一般快樂的回憶,一般憂傷的回憶。快樂與憂傷摻雜其味如同發(fā)霉的飴糖一樣。但總是硬了嘴地吞咽如同久久不忘卻過去一樣。
等到第七十一天時恍如夢覺。
一一提及。
回頭看,過于冷漠的敘述,過于細致的情緒。使得整個,變成一種傾訴,而不是好看的故事,就像,我沒有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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