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10

6.

　　命運，就是你竭盡全力想要擺脫，結果兜了一圈又回到原點的怪異現象。當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就連時間也不能阻止。——它只能讓命運的齒輪轉慢一點，但絲毫不影響歷史進程。

　　再一次外出辦公時，我和周浩辰偶遇一場大雨，還好地點離我家近。我頗不情愿地把他帶回了家。而阿布看見他的時候，還沒等我介紹，就撲進了他的懷里，讓我十分納悶。周浩辰和阿布笑著看著我，說他們的認識是男人間的秘密，禁止女人刨根問底。

　　周浩辰走之后，我還是想法子逼問出來了（其實是撓胳肢窩，阿布怕癢）。原來幾個月前，阿布離家出走，那三天收留他的人是他。阿布一個人淋著雨，正巧被他撞見，縱使不認識阿布，他也把他帶回了家。而且貌似和阿布相處得很愉快——“是周叔叔說服阿布回來的。”

　　果然，他還是能和十二年前一樣，不經意間讓我為他傾心。那種高中時代才該存在的發自內心的悸動正在一點點回歸。任憑我拼了命地逃避，也無濟于事。我所能做的只是每天看著他，任憑他的模樣爬滿我的心房，任憑他的一舉一動一個神情牽扯我的目光。

　　之后的好幾個晚上我都哭了。把頭埋進枕頭，不出聲響地浸濕棉絮。我不能夠喜歡他或者愛上他。我不能夠，不能夠去信任他。周浩辰也好，其他人也好，統統不能信任。總有一天，說不定連阿布也是這樣。

　　在我們人生的路上，一開始我們簡單純真，但為了防身，逐漸在身上長滿了毒刺：有的人的毒刺一目了然；有的人卻忍痛扎進了皮肉里，非等他人和他/她最近的時候才放出毒刺，讓人猝不及防地敗得一塌糊涂。總有一天，阿布也會長出一根根刺，鮮艷誘人。如果是阿布的話，十年后，二十年后，他可以輕易地利用自己的臉去騙得女孩子的芳心，去套取任何人的秘密——就像現在的周浩辰。

　　我堅信我們都是綿里針，平常都有張發自內心的真誠假臉，只是他比我技高一籌——我的撲克臉離不開上千元的化妝品，而他只需要用那張大男孩的陽光臉龐就行。在我眼里，他越對我好，我就越能察覺到他正在把他隱藏的毒針展露。我仿佛已經看見了，那鮮艷的、有人的毒刺。它向我招搖，我明知是陷阱，卻不得已地靠近。總有一天，當我真正看見那根藏在他笑容背后的毒刺時，我必定已被那跟毒刺插中心臟，祭祀他的勝者為王。

　　部門經理一開始只有我，所以我這里還扣著很多以前并未合作成功的案例和企劃方案，以及一些胎死腹中的草案。我眼中的廣告策劃這一行，永遠都在變化。很多好的方案被槍斃之后，過些年頭，時代變遷，以往不被看好卻很有價值的方案就會被我拿出來翻案。尤其是在一個部門的所有人都沒信創意的時候，翻看以前沒被利用的好方案，比細察那些成功企劃書更有幫助。就算是我帶的部門，也總有一天不會是公司第一，總有所有人思想遇到瓶頸的一天。我一向都有保存任何反感的習慣，且都按照價值程度分類，就是為了那一天到來時，不至于每個人都手忙腳亂。

　　我一直覺得周浩辰的目的在這些利用價值很高的檔案，否則不會千方百計接近我。有一點一直讓我懷疑——我們在公司所有人面前，只是工作伙伴，一樣聊天做事，但那些可以讓小女生心動的小動作只有我們兩人獨處時才會有。我想大概這才能達到籠絡人心的目的（如果他有和我在一起的趨勢，下屬們不用再考慮站在誰一邊）的同時，又讓我對他產生好感。兩全其美。

　　有了事業的男人，不會再陪著女人幻想童話，他們只能讓自己清楚的明白他們的身份。他們只能用一個男人的身份活。他們不再像童年時想成為孫悟空集齊龍珠后實現愿望；也不再渴望任何一個清純軟妹子會和他們邂逅來一場純真的戀愛。他們逐漸變成欲望的獸，愛與不愛都只是給肉體沖動的一種借口。很多人去狩獵，憑著他的身份地位，成熟氣息套住不同的獵物，吃干抹盡后就扔。那些庸俗的、渴望紙醉金迷的女人們，就因為這些男人，心甘情愿地化為人性初始欲望的犧牲者。他們狩獵，她們受獵。感覺上天經地義。可她們哪一個又不是學生時代的戀愛完美主義，最后卻落得個滿身塵世的俗氣。

　　長大之后，我不再相信小女生的愛情。準確地來說是和周浩辰分手之后。可悲得很，初戀之后就失了小女生的幻想。但我也只不過是比那些女生早面對了現實而已。人總是會長大的，一開始就注定會失去的東西實在沒必要去擁有，再美好的回憶最終也只是為了最終的慘淡收場。

　　不只是愛情，親情和友情也是一樣。在你最成功的時候，最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分享你成就的人是親人；最可能反將你一軍的人是朋友。你太容易去相信別人，到最后，也只有你會被殺得片甲不留。

　　為了讓自己好好地活下來，十二年前的我就學會了這一生存法則——不輕信于人。于是我拋棄那個稚氣、處世不深、真誠簡單的自己。沒人知道那幾天我內心的糾結，沒人知道那種放棄自己一切信仰的痛楚。當所有人再見到我時，和幾天前一樣，可那只是表面，我骨子里的基因都好像被我強行更改。

　　也許敏感的人那時候就發現了吧。發現我好像什么都沒變，實際上，從那時起，我的種種真實的行為都像籠在一層面具上，而面具里是什么，無人知曉。所以，那時候開始，才陸陸續續有關系不錯的朋友開始遠離我。因為她們發現她們與我，不再像過去那么親近了。

　　就算是十二年前最重要的人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我和我們也全然在現實脫不了身，再也回不去了。畢竟，我們錯失了四千多天，每天都在和過去決裂一點，到現在，我們離我們在一起的那個時間點很遠，遠到我們彼此之間的距離，比東非大裂谷還深還遠。

　　所以，周浩辰，我不會輕易地愛上你。

7.

　　周浩辰來到我們公司半年了。兩個月前，我終于忍無可忍和一個公司的年輕總裁（家族繼承）分手之后，周浩辰開始追求我。

　　“周詩嬈，我們在一起吧。”

　　我每天都在拒絕，他每天都不放棄。我不知道為什么。逐漸地，他的行為被同事們覺察出苗頭，他們又都試探著巴結我。兩個月后的現在，部門內部很和諧。這件事估計女王蜂也有所耳聞，時不時地從樓上辦公室下來和同事們“聯絡感情”。我是不會答應的。如果我答應了他，辦公室戀情，總裁是不介意的，但女王蜂就不一定而來。當對象是我的時候，她更不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絕對會在我的工作中雞蛋里挑骨頭，勢必要讓我降職，最好能把我踢出公司。

　　這很正常。比起大我七八歲的她，我年輕貌美，且工作能力強。我進公司七年，當上部門經理四年，而我曾經的幾個手下都蹭到了其他部門當經理。我遲遲上不去，就是因為女王蜂上不去了。她不會允許我和她平起平坐，那樣會更顯示出她的無能。

　　其實，對我來說，和她一樣當總監（她是部門總監）根本沒什么。況且公司聘請的策劃總監水準總是很一般。可她總是陰里陽里針對我，死活不讓我升職。——我曾在無數八卦中聽說她總在總裁面前就我的工作報憂不報喜。

　　我很理解。她怕我升職之后，我勤懇的工作態度以及真誠的待人處事風格會弄得她里外不是人。她只會更嫉妒我。我也懂。如果我是被這家外企千方百計從其他公司挖過來的人才，當八九年后我花容不再時，還有個聰明漂亮年輕的女人出現在我的事業道路上，我想我也不會讓她太好過。

　　我不會給她降我職位的機會。我的錢還要養阿布。我已經累了，受不了那些自大的男人了，我也不想和那些所謂的財貌雙兼卻無品無德的男人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結婚。為了讓阿布成為一個優秀的男人，我必須兢兢業業的工作。我兩年半以前，收養阿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我不會放棄他了。他是個早熟懂事的孩子，他的未來一片美好。我現在是十二年前我最厭惡的模樣，但不影響我愛他，我叫他很多正確的東西。我只希望這個孩子不要和我一樣，希望他能一直堅持自己最初的夢想。也許四五年后，他就會找到那個夢想，但我不想十四五年后他遺忘那個夢想。

　　周浩辰雖然很成功，但他也沒完成自己的夢想。他十二年前想當個網球教練，最好每年都有假期，和自己的家人去環球旅行。可現在我們也只不過是碌碌上班族中的兩個人，只是我們剛好屬于工資較高的那一群。真的很可笑，有夢想的時候缺錢，有錢的時候沒夢。

　　時光跑得太倉促，我們都早就回不去了。

8.

　　雖然我一度壓抑著內心的小愉悅，拒絕了我的初戀男友很多次，但事實是，現在我們正在戀愛。

　　主要原因是他的窮追不舍，加上阿布和他里應外合。我被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玩弄”了無數次。他們對我很好。阿布會把周浩辰喊到家里來為我們做飯洗衣當苦力，他還會幫周浩辰說盡各種好話，編各種無厘頭的理由讓我接受周浩辰的禮物。

　　真正讓我覺得或許我該嘗試著和他在一起的契機是一件事。

　　女王蜂終于趕走了那個糟糕的策劃總監后，為我們這些部門經理（準確地來說是我和周浩辰）提供了升職機會。她又在“細節決定成敗”這一理論上大做文章，把我這幾年的工作失誤一一上報。于是，周浩辰能升職了，百分之百。但他拒絕了。策劃總監讓給了另一個部門的經理。他遞交留職申請后，對我露出的那一臉微笑，和十三年前一樣陽光燦爛。

　　請容許我自戀地認為他是為了我才留下的。她知道消息后也手舞足蹈地大叫著——她這一年已經不再遍體鱗傷。她像個公主一樣，一席連衣長裙白得比天使還沒，玉肌珠膚，笑靨如花。連那個陰暗的小世界，都好像被他帶進了陽光，也開始變得明亮。雖然她還沒離開那個牢房，但她仿佛已經完全的自由了一樣。

　　他留職的那一天晚上，我問阿布是不是很喜歡他，阿布笑著說是。隨后狡黠地一笑：“我還是更喜歡他當我爸爸。”我“撲哧”一聲就笑了。就這樣，我們又在一起了。不過再怎么說也不是十三年前了，游樂園這些小孩去的地方自然沒有去了。看電影、逛街倒是休息日的常事。支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為我提一袋袋名牌的感覺甚好。

　　工作也變得愉快。女同事們都稱戀愛讓我都變得更年輕更漂亮了。女王蜂似乎也沒多針對我戀愛這件事，可能是因為她把能上報的都上報了，但我還是沒被總裁掃地出門。肯定的啊，愚蠢的女人，男人只在意誰更能為自己掙錢，反而會對那種閑來無事挖盡心思指責別人的行為很反感。

　　現在，才頗有愛情事業雙豐收的快感，甚至一度出現幻覺，感覺就像十七歲時的我回來了一樣。

　　但，所有故事都不會這么輕易的圓滿。在你認為最完美的歲月，命運總會掄著大錘來敲擊你，為了報復你，那些抵觸命運的時光。

9.

　　我們戀愛后沒多久，我就和周浩辰好好談過阿布的問題。他說他一點兒也不擔心阿布會破壞我們的二人世界。他說他喜歡阿布。這是我預料之內的，畢竟他和阿布的淵源頗深。我深思熟慮了半個月之后，終于把阿布的領養證拿給他看，把阿布以前簡單的故事告訴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察到他看見阿布的領養證時，好看的濃眉深深地皺了一下。

　　后來證明那也許不是錯覺。

　　他越來越逃避來我家，一個月后變成了越來越像是在逃避我。我認定問題出在阿布的領養證上，卻又想不出個來由。我也有把阿布的領養證仔仔細細看了無數遍，終還是無果。他不說，我不問（他十三年前就是倔脾氣，問不出來什么的）。后來竟變成了雙方的無言以對。甚至我在公司因為公事和他交流的時候，他都一副心不在焉。——每隔三五句就發出“啊！？”“呃……不好意思，請再說一遍”。

　　兒子也覺察到我們兩個之間微妙的感覺，每天都變得更乖巧，一點也不惹我，我亂發脾氣他也不生氣。我知道阿布很想知道我們之間的事，但我始終不說。——我不知道怎么開口說我懷疑這一切是由他的領養證引起的。——那是一種推測，但我也不喜歡隨便編個理由騙孩子。

　　當我們的關系變成每天固定的兩條“早安”，“晚安，早點睡”兩條短信聯系著的時候，我覺得累了。周浩辰還和十三年前一個樣，什么都不說，自顧自的一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我不會像十三年前一樣，什么都不問清楚，只知道自顧自地哭。

　　我原本想親自去問他的。對，原本。因為在我準備和他談談的那天，阿布放學后沒打招呼，自己偷著來了公司。

　　當我看著阿布和周浩辰兩個人在待客室親密得要命的時候，我恍惚間覺得我錯了：興許問題一開始就不在阿布身上，問題在我這里。

　　“媽媽！”阿布看見我，鉆進了我懷里，周浩辰一臉尷尬的苦笑，更讓我堅信問題一直出在我身上。

　　“阿布，我們走。”我沒在正眼看他，拉著阿布走。

　　“可周叔叔……”我等了小家伙一眼，他識趣地閉上了嘴。

　　“媽媽，你和周叔叔到底怎么了？”晚飯之后阿布跑過來幫著我洗碗。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可周叔叔說你們沒什么事。媽媽……”

　　“阿布，再問的話媽媽要生氣了。”

　　阿布皺著眉，閉上了嘴，安靜地站在我身旁和我一起洗碗。洗完后他像是不甘心什么似的，告訴了我一個簡短的故事。

　　“媽媽，你還記得阿布以前離家出走嗎？我一個人在路上走了很久，然后下了大雨，我渾身濕透了，就站在了人行道上不想動了。這時候，周叔叔從我身邊跑過，他看見我，又轉身跑了回來。他問了我幾句話，我一句都沒回答，他便直接拉著我去了他的家。幫我洗衣服，晾書包，還幫我把書都用吹風機吹干了。

　　“他問我：‘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我說：‘阿布。’他又問了我很多事情。最后，他才問：‘你為什么離家出走？’我說著說著就哭進他懷里了。我說我如果不離開媽媽的話，沒有叔叔會和媽媽結婚的。”

　　阿布停了下來，眼神執著地看著我，我只好淡淡地說：“然后呢？”

　　“然后周叔叔說：‘小孩子就是笨。沒有了你，你媽媽不會想和任何一個叔叔在一起。你媽媽現在肯定因為失去了你就快要去死了。你還不快回去！回去之后像個男人一樣疼媽媽，女人很好哄的。回去之后你不要哭不要鬧，只要捧著你媽的臉，狠狠地親一口就好了’。所以我回來了。”

　　“沒有了嗎？”

　　“嗯。”

　　“怎么會想著給我說那幾天的事？”

　　“沒什么，只是覺得媽媽應該知道。我去做作業了媽媽。對了……我，是真的很喜歡周叔叔的，她比媽媽以前任何一個男朋友都要好得多。”

　　我看著阿布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暗自嘆了一口氣。

　　我們分了吧。

　　晚上睡覺前，我嘆一口長氣，倚著窗臺，看窗外的燈火闌珊，想了很多事，終還是發給了他這條短信。

　　什么狗屁愛情。我還是不夠厲害，在職場打拼了這么多年，都沒看清現實。三十歲了，我活得還是太天真了。

10.

　　“你黑眼圈很重。”周浩辰看見我說完第一句話后，便把頭埋進了菜單。

　　若不是他一夜未回那條短信，我也不會徹夜難眠。

　　“我們是該好好談談了。”我坐下，看著他。

　　“分手吧。”我說，“但我要個理由。我沒理由像我們高中時期一樣，不聞不問，莫名其妙地分手。”

　　“真的要分嗎……”

　　“不然？”

　　“可以不分手嗎……”

　　我看著眼前這個俊俏的男人，一副心神不寧，做賊心虛的神情，強壓住火氣，想說“不可以”，卻被她阻止。

　　聽聽他會說什么。十三年前你沒有聽見，這一次聽聽吧。給他一次機會。

　　我忍了忍，說：“那你得告訴我，為什么躲著我。”

　　“我……”一個已過而立的男人，吞吞吐吐只說出一個字，就再無下文。只是來回重復了這個字五分鐘，頻率是一分鐘一次。

　　“夠了，不想說就算了。周浩辰，你一點兒也沒變。從十三年前起，就是個只會逃避的懦夫。”五分鐘后，我提起包準備走人。

　　“詩嬈，我不是逃避，有些是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你就一輩子把那些話爛在肚子里。”

　　“詩嬈，我……”

　　他抓著我的手不讓我走。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一眼，是阿布的班主任。

　　“喂，阿布媽媽！你快來圣康醫院！阿布在體育課上暈倒了！”電話那邊，那個比我大一些的女老師喘著氣。電話這邊，我腦子里“嗡”的一聲，無數只螞蟻爬滿了心臟，踩得我的心臟亂跳不已。

　　“詩嬈，我告訴你好了，其實……”

　　“讓開！”我一把甩開他的手，踏著坡跟涼鞋，在放著爵士樂的高級西餐廳內開始奔跑。

　　“喂——”他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焦急地大喊著。我轉身看見他伸出一只手對著我，滑稽卻溫馨的老舊默片場景。

　　“阿布進醫院了！”我吼一聲之后，又轉身跑了。

　　等我坐進一輛出租車的時候，轉頭，他已經坐在了旁邊。

　　“圣康醫院。”他抓著我的手，先一步開口。

　　“你怎么……”知道是圣康醫院。

　　“那里離學校最近。”他握緊了我的手，一言不發，兩只粗眉毛緊緊地皺著，完全沒有剛才懦弱乞求者的姿態。

　　他一直緊握著我的手，一下又一下，讓我心上的火緩緩被澆熄。

　　她焦急，卻故作鎮定，在我腦海中說：“別擔心，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是命運掄我的第二錘，那么猝不及防，叫人生不如死。這一定是命運對我的報復，可為何報復給了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