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而不見搔首躑躅

（3）

初宜只聽到她說，“奴婢知錯，這就脫了衣裳，剛好奴婢今日準(zhǔn)備了一段舞蹈要跳與皇上和娘娘看的。只當(dāng)是給娘娘賠罪。”

那位霍姑娘不見絲毫怨懟，嘴角卻悄悄沖初宜勾起一抹詭秘的弧度，脫了外襖，露出里面一身雪白的舞衣。白練飄舞，宛若雪中仙子。

只見她雙袖垂落掃在雪上，水袖一轉(zhuǎn)舞步便踏將開來。

裙裾飛轉(zhuǎn)化作一朵雪地漫開睡蓮，水袖拋揚(yáng)曲疊拋出片片飛雪，再是折腰拋袖，折腰拋袖???拋出漫天的花影。

快速旋轉(zhuǎn)，又轉(zhuǎn)出一朵綻放的睡蓮。隨轉(zhuǎn)速加快，加快再加快???看不見人影，瞧不清伊人面容，唯漫天的花影，滿地睡蓮，漫天漫地的仿佛天女散花般絢爛。

下一刻，花影散去，睡蓮消失，仿佛方才皆是幻覺。茫茫天地間一片素凈，唯一抹白影靜靜立在雪中，仿佛同天地化作一色一樣，儼然是雪仙降世。

連初宜也看迷了，不敢置信地盯著霍姑娘，一時連生氣也顧不得了?；艄媚镏缓槊}脈望著她旁側(cè)，初宜恍然，側(cè)頭，剛好看見劉弗陵滿目激賞地看著霍姑娘，在她看來便是郎有情妾有意，相互眉目傳情，頓時生氣起來。狠狠瞪了他眼。心里暗罵，好色之徒，好色之徒！人家一個舞就給迷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劉弗陵察同時覺初宜不友善的目光，暗嘆一聲，“劉微，送霍姑娘回去，請?zhí)t(yī)看看是否有礙?！?/p>

自己牽起初宜的手，也不再看霍姑娘一眼，當(dāng)發(fā)現(xiàn)初宜的手早已凍僵得厲害，解下大裘，披到她身上，“送你回去，凍出病來如何是好？”

初宜方才被霍姑娘的舞蹈震驚一把，又看到劉弗陵癡迷的目光，當(dāng)即就生氣了，再聽他囑咐劉微送她回去，還要請?zhí)t(yī)看看，更是火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扯下大裘，塞到他手上，喊一聲，“病死了才好?！?

便沖出了梅林。劉弗陵握著大裘，望著初宜跑開的背影，又是無奈又是擔(dān)心。

初宜一氣之下沖出梅林，暗悔自己方才對劉弗陵太兇了。不覺放慢了腳步。

其實此時初宜心里的恨早已因劉弗陵關(guān)心的話語淡去，只是惱，控制不住的倔脾氣，偏想同他反著來。

等了許久，也不見劉弗陵追上來。

定是送他的霍姑娘去了。我跑了正合他的意了。

壞蛋！壞蛋！有了好看的霍姑娘就忘了我了！

初宜不斷用腳尖搓著地上的積雪，心里越想越氣。

腳尖又是一陣一陣的鉆心的痛意，初宜狠狠踩了腳尖兩腳，痛意不見緩和反而加劇。

初宜干脆蹲下來，氣得哭了起來。

茫茫的雪地，一位少女蹲在地上低泣，眼淚在雪地上燒出一個個洞。那一頭一條蔓延得長長的腳印便是她來時的印記，一步步都快樂得艱難。

初宜突然跳了起來，胡亂抹了臉上的淚，再不哭了，在雪地里飛快奔跑起來。

原本整齊的腳印上留下了一串串方向相反的雜亂零星的腳步。同樣的大小，同樣的一深一淺，卻一個靜靜蜿蜒在雪地上，一個凌亂游走在原來的步伐間，不斷踩斷來時的步子。

初宜沖回行宮，直奔金井而去。

有梅和芣苡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見娘娘高高興興地出去了，卻是一臉狼狽地回來了，甚至臉上還有淚痕。又見娘娘跑去打井水，對望一眼，立即上前來幫忙。

“你們不許幫本宮。”

有梅芣苡急的亂跳，又是不能上前幫忙，又是擔(dān)心娘娘打不起水。

也不知初宜哪來力氣果真搖起了一桶水，有梅芣苡這邊方松一口氣，見初宜提著桶水，堅定的眼神，兩人心又提了起來，娘娘不會是要做傻事吧！

兩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很有可能。紛紛緊張地盯著初宜的手，生怕她一個沖動就將一桶子的冷水兜頭澆了下去。這樣冷的天氣，娘娘如何受得了啊？

不想初宜不聲不響徑自地提著一桶水朝殿門而去，全然沒有自虐的意思。兩人這方面是放心了，另一方面又不知娘娘要干嘛，也不敢上前幫忙，只能膽戰(zhàn)心驚地跟在身后。

驚見殿門立著一抹藍(lán)影，劉弗陵雖只有便裝時才會著藍(lán)色，宮里卻無第二人敢穿藍(lán)色了。有梅芣苡嚇得立即跪了下來，“參見皇上?！?/p>

初宜原本像是沒看見對方地走出去，被有梅芣苡這樣一提醒，方才放下水，跪在雪地里，雙掌交疊過額，叩首道：“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有梅芣苡同時一驚，娘娘何時同主子行過這般大禮？每次不是歡呼的跳上去喚一聲“皇帝哥哥”，而后便抓著主子的手不停嘁嘁喳喳起來。

原來，娘娘同主子鬧別扭了！也難怪！

兩人又是釋然。

劉弗陵看著額頭抵到地上的初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扶起她，幾分無奈，看了眼一旁雪地里的水桶，烏黃的木桿上沾著點(diǎn)點(diǎn)紅漬，知道是初宜手心的血，也不知是方才她自己弄破的，還是因為提水桶壓出的血，又怕這水桶上有個木刺什么的，劉弗陵忙執(zhí)起初宜的右手，翻過來瞧，“大冷天的，你這是做什么？讓我看看。”

初宜毫不留情地抽出手，低首恭敬道：“謝皇上關(guān)心，若是無事，請皇上回吧，霍姑娘今日定是有礙了，您還是多陪陪她的好?！?/p>

有梅芣苡一愣，娘娘這句句是禮儀，卻句句透著拒絕。還有濃重的火氣。

說完，不等他回答，便重新提起水桶，將一桶水潑在茫茫雪地上，水在雪地上滑行很遠(yuǎn)，沖散了原本印在雪上的腳印，不一會便凍住了。

初宜再次提了桶水，又胡亂沖在腳印上，這樣打水沖腳印，打水沖腳印???像是要一點(diǎn)點(diǎn)沖去曾今快樂的恥辱。

不知過了多久，一路的腳印被沖得干干凈凈，只剩一道水筑的冰路，初宜提著桶水，慢慢走回來，發(fā)現(xiàn)再無處可潑了，像是找不到出路的瞎子，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便干脆放下桶，正想不如將自己潑個干凈，一瞬又改變了主意，便想將腳連帶靴子放進(jìn)水里好好洗一洗。

劉弗陵原是一路跟著她的，突然見她放下水桶，心里便怕她沒處潑了干脆來潑自己，便十二分地注意，見她沒有提桶的動作，剛要放心，不想她干脆將一雙腳浸到了水里。一時大意，竟是搶救不及。

這樣寒冷的天，已經(jīng)凍了一上午了，哪里還受得了這樣用冷水洗腳。

“初兒！”劉弗陵半抱半托地將初宜從冷水中提了出來。

初宜踢打著腳，揮舞著手，拼命掙扎反抗，不管不顧地將濕手濕腳打在劉弗陵身上，死也要從他懷里掙扎出來，“路干凈了，腳也干凈了。我不曾踩過這條路，這條路也不曾被我踩過?！?/p>

初宜大聲叫喚起來，像極了氣紅了眼的小牛，在劉弗陵懷里拼命踢打，倔強(qiáng)地強(qiáng)調(diào)自己不曾走過這條路，自己干干凈凈同這條路毫無瓜葛。

就像在同他說：我抹去了所有關(guān)于你的痕跡，從此便同你毫無瓜葛。

水桶翻到，濺了一地的水，他們同時摔在冷硬的冰面上，弄得一身冷濕。

風(fēng)刮在他們臉上，割得生痛，額前的碎發(fā)被水打濕很快結(jié)成細(xì)碎的冰花。兩人眼神卻是一樣的倔強(qiáng)，誰也不肯退步。兩人狼狽倔強(qiáng)地仿佛扭打在一起過的孩子。

“你不要命了！”劉弗陵被初宜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行為弄得幾分惱怒。

“死了倒干凈，省得活著受那些小人的欺負(fù)！”初宜也大叫起來。發(fā)了瘋似的扯下發(fā)間的首飾，任長發(fā)散亂，胡亂扯下瑪瑙耳墜，也不管痛，甚至將耳朵扯出了血。再一一退下手鐲項鏈。統(tǒng)統(tǒng)朝劉弗陵扔去。

劉弗陵也不避，任金簪劃破臉頰嘴角，隨耳墜項鏈?zhǔn)骤C砸到胸口，盯著歇斯底里的初宜，突然劉弗陵冷然一笑，指著冰面，語氣里夾著寒風(fēng)冷雪，一瞬間將這天地凍得更加透明干脆，“誰說不曾走過，你看，這冰面里凍住的不就是你的腳印，還有我的，恐怕是要等冰化了才消失得了。”

語氣里甚至夾著幾絲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一時間竟成了惡作劇的頑童。

初宜順?biāo)傅姆较蛉タ?，果真透明的冰面下印著透明的腳印，同時旁邊一個更大的腳印格外清晰。

初宜被劉弗陵一激，正好戳到了痛處，更是生氣，

拼了命地用手去擦那該死的透明腳印，可是腳印被凍在了里面，如何也是不掉的。她便發(fā)了瘋地去擦，而后干脆將冬襖脫下來，一身單衣坐在冰面上擦，不管冷，不管痛，只是要擦去這地上的印記，可是就像自己心里的恥辱被刻在這里了，永遠(yuǎn)檫不掉。

劉弗陵也不阻止她了，只冷眼看著她發(fā)瘋，直到初宜的手擦破了皮，再是擦出了血，終于她的手變得血肉模糊起來，劉弗陵眼里的漩渦越卷越深像是要將世界卷入其中狠狠攪成一團(tuán)，瞬時又絞做支離破碎頃刻化作塵埃在他眼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于一把抓住初宜的手，紅著眼睛用力握起她的下巴，不想看到地卻是初宜紅腫的眼睛，倔強(qiáng)地不肯讓眼淚落下的眼神?？墒茄蹨I就是在眼睛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像是隨時都要破眶而出，又生生被初宜逼了回去。劉弗陵的手被初宜倔強(qiáng)的眼神燙軟了，眼底的漩渦也被她眼里攪作一團(tuán)的淚濕透了。眼里的火苗再也燃不起來，一顆心被泡的發(fā)漲，漲成千瘡百孔的蜂窩，流滿里水。潰膿似的，也開始疼。

該死的！

劉弗陵一把奪了初宜手中的冬襖，發(fā)氣似的扔到地上，強(qiáng)行抱起她，大步朝行宮走去。

初宜也不掙扎了，任他抱著自己，只是靜靜落淚。每一滴落到劉弗陵胸口，像有意燙傷他的心口淹沒他的心臟。

初宜被劉弗陵抱了回來，一直呆呆的。也不說話，只是哭，眼里的淚種米線似的落下來，像個只會哭的布偶。呆呆地任她們擺弄。

包扎傷口也不喊痛，梳頭也沒任何意見，甚至一身單衣，牙齒上下咬得“咯咯”作響，也不催促讓人穿上。

有梅看著初宜，只覺得在看一個紙人，丟了魂，一碰就碎的紙人。

“拿大裘來，沒看到你們娘娘冷嗎？”劉弗陵看著一動不動紙人般脆弱的初宜，哪里有一點(diǎn)平日里鮮活的樣子，語氣里也夾了幾絲火氣，不知是在惱怒自己還是惱怒他人。

有梅芣苡被主子這一怒吼驚了一跳，在她們影響中主子發(fā)火是從來沒有的。

“回皇上，冬日里的衣裳還未送來?！逼]苡低頭細(xì)聲答道。

劉弗陵一驚，突然想到方才初宜的氣話。

“死了倒干凈，省得活著白白受那些小人的欺負(fù)！”

又想起那個總是飛奔過來，喚一聲“皇帝哥哥”的丫頭，劉弗陵不禁自問：難道是我錯了嗎？

初宜原本紅撲撲的臉蛋此時亦是一片慘白，唇被凍得烏紫，總喜歡一閃一閃的璀璨的眸中一片空洞，唯有眼中淚線不斷。此時的她像極了一塊碎步，破爛的。

劉弗陵捧起初宜的臉以為她會厭惡反抗，倔強(qiáng)地偏過頭去，不想她只是乖乖隨著你動，但眼里臉上除了淚，看不見任何表情。那淚就那樣滴阿滴啊，滾燙地砸在劉弗陵手上，火苗似的直竄進(jìn)他心里，將他的心也燒了起來，

“出去！”劉弗陵吼了一聲，奪過有梅手中的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