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而不見搔首躑躅

（2）

初宜不得已轉身，心里還雜著幾絲慌亂，不料看到的便是傳說中的霍姑娘千嬌百媚地站在自己面前，高聳的發髻如云霞堆疊挽成花形，花心攪著一枚祖母綠寶石簪，心形的綠寶石周邊細密纏繞著金絲紋絡，紋絡交叉爬行到寶石周邊又旋個圈交錯伸展成一大捧金蕊，部分伸展而出交繞在烏鬢上，這霍姑娘本就美貌，婷婷立著，便有如高貴的孔雀，一雙吊起的鳳目似笑非笑地睨著初宜，仿佛她才是這里主人。

初宜出來的匆忙，平日里也不慎在乎打扮，更嫌棄堆金砌玉，胡亂挽了個雙環髻，插了兩根花簪，加上年紀尚小身量模樣尚未長開，雖也是玉雪可愛，但如今站在高挑成熟的霍姑娘面前一比，便整個一乳臭未干的小丫頭。況且兩人好巧不巧地穿了同一件衣裳，初宜的半舊稍小，繃在身上，袖口生是短了一截，站在霍姑娘面前，真可謂是好笑滑稽。不說小丫頭，倒像是哪家模仿大房不成的庶出二小姐。

初宜自覺幾分寒磣，心里又添了幾重羞，僵硬地扯扯嘴角，“路過便進來看看。打擾二位雅興，還是告辭了。”

初宜不想自己脫口便是這樣一句不陰不陽的話，自己原本只是想早些脫身的。暗自懊惱自己太浮躁了。這下卻找到了惱的對象——霍姑娘。

初宜正待走，卻是被拉住了手，“姐姐不如同我們一起吧。”

霍姑娘拉住初宜的手，涂著鮮紅丹蔻的三寸指甲深深嵌入初宜手心，明明該喊叫著甩開這雙手，初宜卻一時呆愣住了，滿腦子只想著霍姑娘方才話語里某個字眼。

我們？

初宜看了一旁默立的劉弗陵眼，剛好他也看著自己，一如既往幽黑的眸中讀不出特別的情緒，或許是初宜不愿看懂，見他不反對，便一股腦只當是默認了。

初宜心里頓時蹦出恨意來，其他地方亂哄哄的一堆，嗡嗡地吵得她不行，只這恨卻單獨擱在那里分外純粹明晰。

才認識幾天就稱上我們了？當初對我卻是不理不睬，打翻了他的墨汁還被責罵了一頓，真是不公平，果真是重色輕???輕???初宜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現在她才發現，這么多年，自己終究不知道是他什么人，好像就這樣自然的相處相伴，從不想身份，也忽略名分。

我到底算他什么人呢？皇后？那是所有人眼里的。親人？我們沒有血緣關系。知己？雖然彼此了解，終究難稱知己。那是???妻???子？這個答案連自己都不敢想象，又怎么會是呢？

弄了這么半天，糊糊涂涂在一起這么多年，現在竟然成了個無名無份的人。

初宜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路人，像個介入者。他們才是一對，自己像是偷了別人的身份活了這么些年，然后主人來了，她就該讓位了。天下只剩下她一個人了。茫茫雪地，所有梅樹人物坍成灰燼，唯她一人獨立，寒風吹打著，打進她心里結成堅挺挺孤零零冷冰冰的冰錐子，

物歸原主，好像一切理所應當，初宜此時心里更是一鍋子大雜燴，呼啦呼啦地在心里沸騰著，煎熬著她的心，這回連恨意也絞碎了混成了一鍋，徹底失了情緒，但她心里又是有情緒的，一時像雙盲球在心里胡滾亂撞，找不到突破口，能量卻被悶得更大了，初宜感覺她的心在膨脹，而自己在萎縮。

“不必了，本宮事急。”

初宜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漲滿了一肚子，身體卻仍要往里縮，如今滿身的心，她怕下一瞬心就會破體而出，到時自己整個人就成了心，血淋淋地暴露在他們面前，這樣語氣里不覺夾了棍棒，還不待女子說完便轉了身要走。這次仿佛在逃離。

“姐姐這就不對了，皇上在這，您怎能禮也不行抬腿便走呢？這成何體統啊？”那女子卻是不住不準備放過她，幾分欲說還休地喚住她，可能想象她心下暗藏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初宜轉了身，心里一眾情緒頓時卡在了哪里，心縮回原處，身體也漲了回來，只齊刷刷看向劉弗陵。初宜不相信劉弗陵會這樣對她，雖然覺得自己是第三者，總歸私心里還是以為劉弗陵是在乎自己的，便看著他，只希望他能說句話，站在自己一邊，可是劉弗陵仍是萬年不變的靜默，仿佛不曾看到自己被欺負，初宜頓時心里憋著委屈，只悲觀想著他果然不在乎我了。我果然成了介入者，以后再怎么也只剩我一人了。

頓時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絹子被絞得粉碎，撒將下來，落做血淋淋明晃晃的恨。如今情緒也明了，對象也找準了，方才憋悶了一肚子的能量霎時間奔涌下來。初宜一時心里又恨又怒又痛，憋紅了眼，又生生忍了過去，

好好好，好一個皇上！好一個成何體統？你竟由得這樣一個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外人對我指手畫腳？劉弗陵，你置我于何地？

初宜果真雙膝“咚”一聲跪在冰冷的雪地上，雙掌交疊，平舉過額，高呼一聲：“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弗陵原本緊握的手一僵，身體本能前驅，卻在一瞬間回復原樣：“皇后起來吧。”

皇后？

你們一個個皇后皇上的喚得果真和諧，這就叫夫唱婦隨吧！

初宜冷笑，笑得開始發冷，那種指甲一寸寸凍結的冷，一冷心里便空了，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因而變得格外冷靜，對了，我還是皇后，至少在眾人眼里我是你的皇后。那我今日便當當這皇后！讓你們看看何為真正的不成體統！

初宜站了起來，撇開不看劉弗陵，滿面桃花地看著那女子，打量了她那身同自己一樣的衣裳：“霍姑娘果真大家閨秀，比本宮要懂得宮中規矩，那本宮今日便相向姑娘請教一番，宮中禮儀，奴婢見到皇后該是如何？”

初宜重咬了那一聲奴婢，只因她暫無名分，即使是千金身份，在宮中也只能自稱奴婢。

女子猝不及防初宜發飆，登時一愣，雙膝跪倒在地，雙掌交疊過額，“奴婢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初宜也不讓她起來，只靜靜盯著她，故意讓她跪著才能解自己心頭之恨，突然手心一暖，側頭是劉弗陵，“天冷，我送你回宮。”

初宜盯著劉弗陵的眼睛，不相信他到這種時候還在幫她，不料他不避不讓地回看自己，仿佛堅定立場幫定了。

初宜心里冷笑，知道心疼了？為什么方才我跪你便不心疼呢？劉弗陵，你不公平！

初宜甩開他的手，盯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道：“那同皇后同穿一樣的衣裳要該當何罪呢？”

初宜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的，比這漫天的狂風還要寒。

劉弗陵不想被初宜曲解，惹得她更加生氣，也不明白怎么今天初宜這樣反常，偏要同霍姑娘過意不去。自己只是看不過她生氣時指甲死死陷在掌心，就從方才霍姑娘掐她手心時他就已經注意到了，原想初宜的性子是吃不了虧的，不想而后她反倒自己掐自己掐得更狠，直掐出了血也不自知。他哪里知道初宜心里那番心潮起伏，只當初宜在鬧小脾氣。拉拉她的手，“初兒，別鬧了。”

語氣上明顯同初宜更親近，就仿佛自家小孩在客人面前說了什么胡鬧的話，爹爹娘親總要斥責一聲，不許胡鬧。

劉弗陵這句不可謂不是四兩撥千斤，一下子將初宜滿心滿腸的恨意彎彎繞繞間化作無形，初宜一時沒了恨，前面的行為倒顯得是自己無理取鬧，哪里肯服，倔脾氣一下子上來，盯著他，眼神里沒有半絲動搖的神色。

突然，一旁的霍姑娘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