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以上的內容,阮籍在文中還辛辣地諷刺世上所謂的禮法君子:“世人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圭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黨,長聞鄰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獨不見群虱之處裈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處域內,何異夫虱之處裈中乎!”這一段,用通俗的語言翻譯出來,意思是說:“那些所謂的君子們作出一副謹慎莊重的樣子,去博取人們的美譽,其實呢,他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貪圖高官厚祿罷了。他們自以為這樣就找到了藏身之地,其實不過是像虱子鉆在褲子縫里。一旦大火燒了城郭房舍,就好比人身上著了火。褲子都燒著了,那寄居其中的虱子還能逃到哪里去呢?”尖刻的語言體現出的是阮籍的遠見卓識,而借著這樣的描寫,他對于偽善者的痛惡也就自然地寓于筆端了。
通觀這篇文章,那所謂的“大人先生”,其實是作者理想的化身。這是一個魁然獨存,超世絕群,飄飖乎天地四極,與造化相推移的神人。他不為世情禮法所左右,也不會為統治者所戧害,他是《莊子?逍遙游》里那種“不假于物”的神人,也就是那種處于“絕對自由”狀態的人。這種人,其實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特立獨行的阮籍,對他周圍切近的矛盾沖突,只能采取隔遠和逃離的態度。對于自己所厭惡的現實社會,他也終究是無能為力的。整體來看,正始年間,政治窳敗,在司馬昭的恐怖統治下,文人士子們惶恐終日,生怕哪一天災禍就會降臨到自己身上。這些殘酷的社會現實,阮籍非但無力去改變,甚至不能直接地加以批判,否則就會被戴上一定發表反動言論的帽子,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還難講。因此,他只能抓住封建禮法這個跟司馬氏的統治關系相對較遠的題目大做文章,借以表現自己的不同流俗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這就是為什么那組可以代表他最高文學成就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大都寫得幽深隱晦的原因所在了。阮籍的這些作品又一次使我們了解到,在他那些“任性不羈”的言行之后,其實隱藏著怎樣深沉的無奈與悲哀。
文如其人。阮籍的事跡當中,可以說明他蔑視禮法,不為名教所拘的有好幾則。比如他在司馬昭手下做大將軍從事中郎的時候,有一回屬下來向他匯報,說有個做兒子的把他媽給殺了。阮籍聽后,語出驚人:“有這等事?!把爹殺嘍也就算了,怎么能把他媽給殺了哩?!”聽到這話的人都驚得面面相覷。司馬昭一向對阮籍比較寬容,聽到這話以后也很不痛快,責問他道:“殺父乃是天底下窮兇極惡的行為,你怎么能說‘把爹殺嘍也就算了’這樣的話呢?”阮籍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您有所不知,天下的禽獸都是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因此一個人殺父的話,還可以視作與禽獸無異;而他如果連母親都殺的話,那簡直就是禽獸不如了。”眾人聽到這個頗為智巧的回答,無不心悅誠服。可是仔細想想,阮籍對那套“父父子子”的禮教制度的蔑視態度,并沒有因為這一句機巧的回答而有絲毫的改變。
阮籍是個大孝子,他侍奉母親甚為恭謹,在鄉人中頗有口碑。這樣一個人,按說在他母親過世的時候,該是恪守喪禮,哭喪甚悲的,然而阮籍就是阮籍,在這種禮俗的事情上,他絕不茍從。阮籍他老娘死時,他正在跟人下圍棋。家人跑來跟他說,“主人,別玩兒啦,老夫人沒啦!”跟他下棋的人聽了也說:“快別下啦,趕緊回去料理喪事吧,等你出了孝期咱再來。”此時的阮籍,大約成為了幾十年后東晉名相謝安效仿的對象。他聽了下人的匯報,面上絲毫沒有哀色,而且堅決要對方留下來決個勝負再說。一直到棋下完了,他回到家中,都還沒有急著去宣泄情感,而是從廚房捧出酒來,“咕咚咕咚”地狂飲兩斗之后,這才悲號一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可就再也收不住啦,他想到母子二人相處的情景,越想越悲,越悲越哭,哭到痛處,就開始吐血,而且是連吐數升不止。等到母親要下葬的那天,他也不像別人家,要披麻戴孝,而是擺了一桌的菜,放量大吃,開懷痛喝,一天之內,又灌進去二斗好酒。大約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化悲傷為食量吧”。開始填土的時候,他看著下面的棺材,想到老媽對他的好,喃喃說道,“老媽啊,你這一去,教我可怎么活啊——”說著說著,又開始大放悲聲,悲到極點,又是一連吐血數升。這樣幾次折騰下來,阮籍很快就把自己搞得形銷骨立,差點把小命兒也搭在那兒。
阮籍這么不遵禮法,大多人對他都表示不能理解,不過也有真懂他的人。當時朝中有位大臣,名叫裴楷,此人是“三裴”(裴秀、裴頠、裴楷)之一,我們后面會專章寫到。他去阮家吊唁的時候,阮籍正攤開腿坐在那兒,披頭散發的。裴楷進得門來,阮籍就瞪著一雙醉眼直勾勾地看他,根本不是歡迎來客的架式。裴楷也不理他,徑直走到靈位跟前,吊唁一番,悲哭幾聲,轉身便去。有人問裴楷道:“按一般吊喪的禮節,應該是死者家屬在那兒哭,客人去了,行個禮就該出來的。現在可好,阮籍是死者家屬,他都不哭,你在那哭個啥勁哩?”裴楷說道:“阮籍是方外之士,所以他可以不遵禮典;而我呢,不過是個俗世中人罷了,所以還是要按規矩儀法來辦啊。”大家聽了都贊嘆道,“這倆人真是各得其所啊!”
說到阮籍的不遵禮法,我們就有必要提一提他除了“嘯”以外的一項絕活兒了,這絕活兒就是“做青白眼”。我們都知道,人們見到自己討厭的人或者事,往往會翻個白眼,表示嫌惡或者輕蔑;而對待看得起或者是比較重視的人,則要投以青眼,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青睞”或者“青眼有加。”所以呢,這“青白眼”,乃是人人都會的一種肢體語言,并不稀奇。阮籍的“青白眼”之所以這么出名,大約是他的青眼特別青,白眼特別白的緣故。阮籍一見到那些所謂的禮俗之士,就會對他們大翻白眼;只有那些不拘常法的人,才能破例享受他青眼相對的待遇。因此,當名士嵇康那位在朝中做官的哥哥嵇喜規規矩矩地去他家吊唁的時候,阮籍卻翻出一對白眼泡子來給人家看。人家嵇喜好心好意前來吊喪,卻受到他這種待遇,心里當然是十分不滿了,于是轉身就走了。相比之下,嵇喜的弟弟嵇康卻是個妙人。他了解阮籍的脾氣,于是干脆不穿禮服,而是左手提酒,右臂挾琴,大搖大擺地去找阮籍。阮籍一看大喜,把他那對青眼在嵇康身上色瞇瞇地掃了半天,后來兩人甚至在靈堂里喝著酒彈起琴來。阮籍這種行事風格,可把那些禮法之士給氣壞了,他們一起跑到司馬昭那兒告他的黑狀,說他行為乖張,目無綱紀。司馬昭看重阮籍的才氣和影響力,因此只要阮籍不對政治說三道四的,他倒是顯出罕見的寬容和大度,對這些事,他只是微微一笑了事,不予追究。
蔑視禮法的行為背后,彰顯出的是阮籍非凡的個性。有一回,阮籍的嫂子要回家去見她父母,阮籍跟他這位嫂子感情不錯,跟她很談得來,于是決定親自去送她,倆人一路走一路說話,旁若無人。按照古代的禮法,哪有小叔子去送嫂子回家省親的道理啊?多犯男女大防的忌諱啊!后來這件事給人知道了,紛紛笑他不懂事,丟人現眼。然而聽到那些人的評價后,阮籍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禮豈為我設邪!”聽了這話,那些禮法之士們直接無語。另外一件事更加有趣。阮籍家的隔壁是間酒壚,酒壚的老板娘是位少婦,頗有姿色。阮籍經常跑到人家家里去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她旁邊呼呼大睡。后來這事少婦他老公發現了,那男人直接暴怒,心說,“這男的想干啥?挨我老婆這么近。今天你一個人擱這兒睡,明天會不會想我老婆跟你一起睡?!”可是后來時間長了,他發現阮籍除了愛喝,愛醉,愛睡之外,確實不像打著什么歪主意的樣子,因此也就不再懷疑他了。有時候倆人都喝多了,干脆陪跟他一起睡……
離阮籍家不遠的一處人家,家里有個閨女,才貌雙全,可是還沒來得及嫁人,就不幸生病死了。阮籍跟這女孩子并不熟悉,更加不認識她的父親和兄弟,可是他聽說這事以后,徑直跑到人家家里,大哭一場,盡哀而還,把那女孩子的家人全都哭傻了。阮籍的這些不遵禮法的行為,現在看來,已經是可愛多于怪誕了,行為的背后,隱藏的是他那至真至性的情感。《晉書?阮籍傳》里評價說他“外坦蕩而內淳至,”這是十分貼切的。
我們已經知道,阮籍的無奈與失意,緣自現實與期望的巨大反差。實際上,他是很有政治抱負的。司馬昭輔政的時候,阮籍曾對他說自己特別喜歡東平(今山東省東平縣)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請求到那里去做官。司馬昭于是拜他為東平相。一般人被任命了官職,前去赴任,我們都會說他“走馬上任”。阮籍比較有個性,他也不需要人接,也不騎馬,而是自個兒騎頭毛驢,慢慢悠悠地就去赴任了。來到東平,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官邸中的所有隔墻都拆掉,使得內外相望,左右貫通。從他上任以后,當地的大小官員就都在這樣一個空曠的場地里辦公,彼此看得見對方在做些什么。這一舉措非常具有首創性,堪稱現代企業管理中開放式辦公環境的先驅,正因為這一舉措,有人遂將阮籍稱為“歷史上最牛的拆遷辦主任”。這一拆,拆掉了人與人之間心靈的隔墻,拆掉了一切不透明的辦公環節,拆掉了官文化帶給人們的層級觀念和心理壓力。有人說魏晉南北朝時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罕見的,并且是空前絕后的自由民主精神興起的時代,看看阮籍們所做的這些事情我們就知道,這種說法確實是很有道理的。
阮籍在東平任職期間,法令清簡,政治開明,沒有多久就把當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不過這樣的小成績并不足以實現阮籍的抱負。有一次他登上廣武山(在河南省滎陽市東北),遠眺當年楚漢爭雄的古戰場,嘆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劉邦、項羽,乃至三杰、范增,這么多獨領一時風騷的大人物,在他眼中卻都是“豎子”,這口氣可真是夠大的。然而,阮籍的抱負,在那樣一個時代,注定是無法實現的了。對現實失望到極點時,他常常一個人乘著車子,沒有明確的方向,就那么信馬由韁地走著,走到一點路都沒有的時候,他就痛哭而返(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這樣的舉動,有的人看了可能會覺得納悶,心說這有啥好哭的,這路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嘛,走到頭以后那就回家唄,這人是不是有病啊?其實呢,阮籍為之愴然落淚的“車跡所窮”,哪里僅僅是指那條野外的小路走到了盡頭呢?他哭的乃是曹魏政權的跡窮,更重要的,是他個人的跡窮啊。
阮籍死時年五十四歲,雖然也算是壽終正寢,可是他內心的彷徨與痛苦,或許并不比那個最終死于司馬氏屠刀之下的嵇康少許多。竹林七賢中大部分的人,他們身上所背負的,其實不是后人所標榜的“魏晉風流”,而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最后我們且借著他的詩作,于千載之下,去體味這位竹林中的領軍人物的內心世界吧:
詠懷詩之七十九
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
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岡。
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
適逢商風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侖西。何時復回翔。
但恨處非位。愴恨使心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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