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雪山謎蹤

　　當應秋泓打開關仲友遞給他的文稿時，一開始就被文章的題目吸引住了。

　　雪山謎蹤

　　我第一次看到雪，還是上小學的時候。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下雪留給我的回憶是美好的。天上的雪花輕輕的飄，慢慢的落，雪花落到地上，瞬間就融化了。要想看到雪景，必須經過一個晚上低溫的積蓄。第二天醒來，大地一遍銀白，空氣格外清新。雖然天氣很冷，但我們一點也不畏懼，同學們高興地在操場上堆雪人、打雪仗，玩得開心極了。當時我就想，要是年年冬天都下雪該多好啊！雪留給我的印象是既輕柔又美麗。

　　來到西藏后，果然年年冬天都下雪，高原上的雪和我兒時見到的雪，完全是兩個概念。高原上的雪說下就下，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急速地落下，不一會兒功夫，山上、樹上、路上、帳篷上都墊起一層厚厚的積雪，整個世界白莽莽的一片。這時太陽出來，銀光萬道，射得人睜不開眼睛。戴上太陽鏡再看，在陽光的照射下，積雪從不同的方位，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彩光，漂亮極了！雪留給我的印象，是既潔白又壯觀。

　　然而一九六九年三月六日拉覺山的那場大雪，徹底改變了我對雪的認識，雪在我的印象中已經變成一個變幻莫測的女巫。她溫柔時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任憑你撫摸親吻；她狂暴時會變成魔鬼，張牙舞爪把你撕得粉碎。在那場雪暴中，我雖然僥幸逃脫，但我的好朋友羅中盛卻被雪魔撕得無影無蹤。

　　事情還得從一九六八年十月說起，當時川藏南線已經進入最后的施工階段。拉覺山有一段路，巖石異常堅硬，鋼釬、炮釬、鉆子用不了幾下就鈍了口，重新鍛打需要大量的岡炭。由于燒炭的人手不夠，工區長派我去增援，燒炭的炭窯就建在拉覺山上的一片青岡林中。我以前從未燒過炭，所以一開始還不能獨立燒窯，只能做一些打雜的工作。燒炭窯講究的是火候，火候不到木柴不能炭化，火候過了出的炭就少了。以前燒窯所需要的青岡柴，是工人自已砍，但青岡樹太硬，一天砍不了多少，工作進度跟不上。后來施工隊把砍柴的活，包給了藏胞多吉，此人是砍柴高手，輪起斧子虎虎生風，砍伐兩天木柴，就夠我們燒一窯。

　　多吉把砍柴叫做“薪劈嚓”，這個發現使我異常興奮，我們的祖先不是也把柴叫薪嗎？上初中時白居易的《賣炭翁》，至今記憶猶新：“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還有成語“臥薪嘗膽”、“杯水車薪”，薪字在漢語中真是累見不鮮。而這個“劈”字，四川人劈柴和砍柴混用，而北方人通稱劈柴。至于‘嚓’字，我理解是樹干被劈開后撕裂的聲音。想不到一個普通的單詞，竟能伸引出藏漢文化交融的歷史，我們現在做的工作，不正是為了繼續擴大這種歷史的交融嗎？

　　一個月后，我也能獨立燒窯了，有一天在給炭窯碼柴時，一位工友不小心被青岡柴砸傷了腳，我送他到山下的醫務室治療。這位工友的傷比較重，需要找人替代，這時我想到了羅中盛，他從重慶探親回來后，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天沉默寡言很少說話，工班的人私底下都說他失戀了。岳宗靈的意外死亡，對羅中盛的打擊更大，他經常一個人，長時間望著遠方的雪山發呆。

　　當時整個工程處都在清理階級隊伍，我們工班的鄒月華，因為有人檢舉他為右派父親翻案，正在工區接受批斗。沒想到這件事也牽涉到了羅中盛，有人貼出了一張署名“部分革命群眾”的大字報，標題是《你的階級立場到哪里去了？》。文中影射羅中盛同情鄒月華，悄悄送他一大包核桃，喪失階級立場。還不點名的暗示羅中盛在原單位，放棄安全科的干部不當，自愿申請到駁船上當水手，就是想在長江上捕魚，去救一個右派分子的命，其真正的目的，是想得到右派分子的女兒。

　　我見到這張大字報，知道有人在暗中搗鬼，很為羅中盛的處境擔憂。這時燒炭組正缺一個人，我何不邀請羅中盛和我一道上山燒炭，避開流言蜚語對他的騷擾，而且兩個老同學在一起，相互間也有個照顧。我把想法告訴羅中盛后，他爽快地答應了，我立即找老班長何麟商量，何班長非常贊同我的想法，在征得工區技術員同意后，我們當天就收拾行李上了山。現在回想起來，我真后悔啊，千不該啊，萬不該，我不該把羅中盛帶上鬼門關！

　　羅中盛是個能干的人，上山沒幾天，他就掌握了燒炭的火候。當時在山上燒炭的人除了我和羅中盛外，還有一個姓劉的宜賓人，我們三個人輪流著看火，工作倒也輕松。有一天羅中盛在山上打到了一只野兔，十分得意地扔在我面前。

　　“拿去改善改善生活。”

　　“你又沒槍，怎么打中的？”

　　羅中盛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望著我笑了笑。

　　“我用這玩意打的。”

　　“你什么時候把多吉這手絕活學會的？”

　　“有空就練嘛，用石頭打兔子靠的是準頭和勁道，看見兔子出手要快，運氣來了就有肉吃，哈哈……”

　　我終于看見羅中盛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冬天來臨了，我們在西藏的工程也迎來了最后的沖刺階段。西藏的樹種是隨海拔高度垂直分布的，不同的樹種分布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青岡樹一般生長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山上，這個高度在西藏是不算什么的，所以我們也沒有下山。白天的氣溫一般在零度上下，有太陽時氣溫會更高，到了晚上氣溫會下降到零下十多度。我們有的是岡炭，生個岡炭爐子，三個人擠在窩篷里倒也暖和。

　　一九六九年春節，四川省派了一個慰問團來到工地慰問，在隊部駐地演出歌舞節目。我們三個人得到通知，把窩篷簡單收拾一下就下了山。眼看工程快完工了，在西藏苦熬了六年，終于要回家了，心中別提有多高興！那天晚上演出的節目非常精彩，臺下的工人們看得如癡如醉。也有不少人，醉翁之意不在酒，那眼睛呀，大都直直地盯在年青漂亮的女演員身上，饞了多時的眼球，終于打了一回飽牙祭。那幾天我們吃肉、喝酒、跳“忠”字舞，度過了進西藏以來，最愉快的一個春節。

　　一九六九年三月六日，是我一生中永遠難忘的日子。那天一大早我們就起了床，把最后一批青岡柴放進窯中，燒完這窯炭，我們就要撤離窩篷，返回工區準備班師回朝了。封完窯上的土后，羅中盛留下準備點火燒窯，我和多吉約好在工程隊財務組領砍柴的錢，小劉想回工班看望朋友，羅中盛叫我們在隊部吃了午飯再回來。我和小劉挑了兩袋岡炭，高高興興下了山。誰也沒有料到這一走，竟成了我和羅中盛的永別！

　　領款的事辦得很順利，我在砍柴的數量表上簽字后，多吉拿到錢高高興興地走了。我趁機溜回一0一班，并約好下午三點和小劉一道回去。午飯是和幾個朋友一道吃的，大家喝了一瓶老白干，我覺得有點醉了，便鉆進帳篷倒在床上昏昏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帳篷呼啦啦的抖動聲驚醒，睜眼一看帳篷外天色昏暗，風卷著雪花漫天飛揚，人們紛紛從工地上跑回來，忙著拉繩打樁固定帳篷。我突然想起羅中盛還在山上，便沖出帳篷想要上山，老班長何麟一把逮住我，迎著風大聲地喊：

　　“你想到哪里去？”

　　“上山！羅中盛還在山上！”

　　“你不要命啦！這時候還能上山？你看這天，東南西北都辨不清，你還上什么山？”

　　天色果然越來越暗，風聲也越來越響，風產生的回音，在山谷間轟轟作響，雪花隨著狂風上下翻飛旋轉，在空中卷起一個個白色的旋風圈，使人心驚肉跳。我的心頭沉重起來，不知在山上的羅中盛是什么情況。氣溫開始下降，大伙都卷縮在帳篷里不敢出去，到了該吃晚飯的時間，天空仍然是一片昏黑，除了眼前飛舞的雪花，什么都看不清。晚飯是吃不成了，老班長叫大家合衣睡覺，萬一發生意外好迅速自救。進西藏快六年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么大的暴風雪，我哪里還敢睡覺，外面的風暴聲和帳篷的抖動聲，讓人心驚顫，我在心里默默地禱告：“老天爺呀，您可憐可憐我們吧！大家千里迢迢從重慶來到這里不容易呀，我求您保佑羅中盛，讓他在山上平安躲過這場暴風雪吧！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啦……”

　　暴風雪一直持續到后半夜，才開始漸漸減弱，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風雪都停了。我出帳篷一看，地上的積雪并不厚，風把雪吹得東一堆西一堆的，我抬頭望山上，頓時驚呆了，昨天山上還是綠茵茵的，而今已是白茫茫一片。風是順著山谷吹進來的，我面前的拉覺山正橫對著風口，所有的雪都被風席卷到山上。我心里一沉，下意識地感覺到羅中盛兇多吉少！我找到王隊長告訴他羅中盛還在山上，趕快派人去救援。王隊長也被昨天的暴風雪嚇壞了，正在派人清點損失。當聽說羅中盛還在山上時，他叫炊事班趕緊煮十斤干面條，讓一0一班的人吃了快上山救羅中盛。十八個人狼吞虎咽就把面條吃完，帶上鐵鏟就出發了。

　　到了山腳才知道上山的艱難，剛開始鏟雪時，積雪只有十來公分厚，行進不到一百米，積雪就和膝蓋一樣深了。大家邊鏟雪邊前進，王隊長帶了幾個干部也來鏟雪，他嫌行進速度太慢，又調了一個工班助陣，兩個工班輪換鏟雪，慢慢向山上推進。積雪越來越深，推進的迅度也越來越慢，快到中午才行進到一半的路程。這時積雪的厚度已快齊腰，王隊長派人叫炊事班把午餐送上來，再調一個工班來輪換，讓鏟子始終不停地鏟雪開路。王隊長還吩咐雪不要鏟得太干凈，路也不要鏟得太寬，只要勉強能走就行。實在不好走的地方就在樹上拴好繩子，人拉著繩子上。就這樣六十多個人輪換著不停地干，到下午三點鐘時，修的路已經推進到距離炭窯約一百米的地方，王隊長突然對大家宣布道：“鏟雪的人繼續鏟雪，休息的人大家一齊高聲喊，看上邊有沒有動靜。”

　　數十個人敝開嗓子高聲地喊：

　　“羅中盛！……羅中盛！……羅中盛！……”

　　喊了十幾聲，除了山谷的回響，和樹枝上被震落的積雪外，上面一點動靜都沒有。王隊長的臉色變得陰沉，大伙仍在拚命地向山上行進，到下午五點鐘，終于到達了炭窯附近。

　　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炭窯被大雪掩沒，窩篷也沒了蹤影。我判斷出窩篷的準確位置后，我們立即開始清理上面的積雪，不一會就發現了篷布，原來窩篷已經被大雪壓塌了。大家心情緊張極了，不知羅中盛還在不在里面。小心清理完篷布上的積雪后，揭開篷布一看，只見支撐篷布的幾根樹干壓在地鋪上，床上沒有人，地鋪上用于隔潮的木板下面的空隙里也沒有人。窩篷只有五六個平米，羅中盛到哪里去了呢？我傷心地哭了起來。王隊長叫大家繼續在四周鏟雪，看能不能找到羅中盛。大家鏟了一百多平米仍不見蹤跡，天色漸漸暗下來，再不下山會很危險。已經被撤職的副班長鄒月華，突然發現床單和被子上沾有血跡，他大聲地叫了起來：

　　“快來看，這里有血跡！”

　　我過去一看果然是血跡，估計是窩篷倒塌的時候，羅中盛被木頭砸中受傷流的血。這么大的暴風雪，這么低的氣溫，他又受了傷，他還能去哪里呢？我悲傷地痛哭起來，嘶聲力竭地向空中大喊：

　　“羅中盛你在哪里？羅中盛你在哪里呀？……”

　　連續三天王隊長都派人上山搜尋，結果一無所獲。雪融化完后，又進行了一次更大范圍內的搜尋，仍然毫無結果。老天爺沒有保佑羅中盛，他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隊部為羅中盛失蹤的事召開了一個鑒定會，我在會上向大家介紹了事情的經過，由于偶然的巧合，我和小劉僥幸逃生，只有羅中盛成了暴風雪的犧牲品。會上大家一致認為：這個事故是由于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造成的，羅中盛同志生還希望渺茫，按失蹤人員上報，并通知家屬。等失蹤期到了規定的期限后，若無新的情況發現，羅中盛同志按因工死亡處理。

　　一個星期過后，我隨隊部一起離開了工地，開始了返回內地的行程。臨上汽車前，我久久地望著眼前的拉覺山，這個給我留下痛苦記憶的山林。我對著山上羅中盛失蹤的方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為我的摯友作最后的告別。在一片歡呼聲中汽車開動了，我的眼睛里閃著淚花，再見了西藏，再見了羅中盛，再見了拉覺山——這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地方！

　　應秋泓看完文章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緊咬牙關使淚水只往心里流，不愿在關仲友面前，過分表現出自己失控的心態。她走近窗口，望著一瀉千里的長江水，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道：

　　“看了你寫的這篇文章，我心情更加地沉重。從文章中我才知道，中盛哥當年在西藏的處境有多艱難！追根溯源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像中盛哥那樣俠肝義膽的人，為什么命運總和他作對，當好人真的哪么難嗎？老關，這篇文章既讓我感動，又讓我心痛，你可以把它送給我嗎？”

　　“這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一份，送給你留作紀念。看完文章后你應該明白，為什么一提到羅中盛，我心理就會有負重的感覺。這種感覺催生出一種責任，這種責任轉化成我想去西藏最大的動力。”

　　“老關，你邀請羅中盛上山燒炭，本意也是想保護他，只是沒想到會遇上暴風雪，你不必有負重的感覺，最應該有負重感的人應該是我。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中盛哥當年救助我父親的事，也會成為他的罪名。你今天如果不講，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中盛哥呀，你為了我們一家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你含冤而去，我心里這份永久的傷痛，只會變得更加的深沉……”

　　“應總，這事畢竟過去幾十年了，你也不必把良心的十字架，主動背在自已的身上。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現象，并不是我們主觀意志的產物。”

　　“話雖然是這么講，但一想到過去發生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總想還能對逝者做點什么……想不到幾十年后，通過武蓉的努力，我們三個人會為同一個人走到一起，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遺憾的是武蓉再也不能和我們一同去西藏，由她的兒子代表她去，對武蓉也是一種安慰。”

　　和關仲友的會面，更加堅定了應秋泓進西藏的決心，但她和關仲友心里都明白，到西藏去的日期還不能完全由他倆決定，一切要等武蓉的病情了結之后才能成行，大概明年春暖花開的季節，就是他們出行的最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