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信天鴿（一）

　　人聲起哄，鼓掌的、喝彩的、吹哨的，可那人人翹首企盼的人兒就是不上臺，兀自坐在一張小圓桌邊品酒。姬范含著笑放下空酒杯，攬袖一揮手，又問小二叫了壺酒。

　　“我說姬范小主，大家伙兒都在興頭上呢，何不給點樂上去唱了得了唄！這嚷嚷聲真夠嗆的！”小二端來酒，抹布往背上一甩，耐心勸著姬范。今天姬范有些不一樣，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換下了平日里最喜歡的打扮。

　　“替酒樓攬了這么多生意還怪我呀？”姬范笑意不明地掂起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滿杯，仰頭飲盡。

　　“這倒是話歸話……”小二目光移向姬范白白凈凈的脖頸，又觸電般地閃開眼，傻笑著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

　　“今天不去唱？”鐘鉉見這家酒樓異常熱鬧便猜姬范八成就在此處，果不其然。他挨著姬范坐下來，姬范推給他一個小酒杯，斟滿。

　　“唱，不在這兒唱?！奔Х队诛嬒乱槐?，笑盈盈地看著鐘鉉把他的那一杯酒喝完，湊上去，小嘴在他的側臉上留下一個濕印，然后回到原先的位置，拿起壺直接對嘴喝起了酒。留鐘鉉一個人傻呵呵地愣在原地，通紅著一張臉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周圍人聲都起哄起來，姬范雖只是個歌姬，但在永水也是有一無二的美人胚子。姬范剛才那么一下，在這酒樓里就又成了一出戲。

　　“你…這里…你這是…姬、姬范啊……”鐘鉉坐不定站不定的，活像只猴兒。

　　姬范略正色，撫下鐘鉉招搖不定的手，不理會那些起哄聲更勁的人：“你答應我件事?！?/p>

　　這下鐘鉉真的坐不住了，以為姬范等下要對自己說什么驚天動地的誓言，結結巴巴連個嗯字都說不好。

　　“天亮之前都陪著我，哪兒也別去好不好？”聽出姬范明顯弱下去的語氣，鐘鉉著急地掰過她的身子，對上她的一雙眸子，竟是滿滿的淚水，強忍著不落下來。

　　“姬范你怎么了這是？別哭，別哭啊！”鐘鉉想摟著姬范卻又局促地伸不出手，一個人像只無頭蒼蠅似的不知道該拿姬范如何是好。

　　“這算答應了?！奔Х栋丫棋X擱在桌上，拉起鐘鉉離開了酒樓，離開那些只知道讓她賣唱的人，在出酒樓的時候，姬范開口說，“鐘鉉，今天是我娘的忌日?！?/p>

　　鐘鉉錯愕地扭過頭，兩行眼淚從姬范消瘦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火花夜靜，向來入了夜的山林總是比常處更靜。珉豪從東面的污漬出來，拾著步子前去一處，臉上帶著慍色，手心里捏了一枚小瓶子。

　　他收了步子，去到靈與岑的宿處。泰妍是怎么會出現在東屋的，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珉豪咬緊牙關，火花少一個人他確實不會有所察覺，可那個人偏偏不能是泰妍。泰妍失了分毫他都不答應。

　　珉豪撤了兩人屋前的藥人，把瓶子的塞子拔開，屏著呼吸把瓶子里的液體倒在門縫處，立刻就甩手走了。

　　珉豪稍收拾了一下情緒，來到泰妍房前，猶豫著不敢進門。泰妍有沒有合心意的人？如果有那該怎么救？但是如果沒有又該怎么救？珉豪想著想著，莫名就煩躁起來。說不上來這種感覺是為何而起。如今的泰妍，就這樣放她下山也是萬萬不可，可在山上又有誰……

　　珉豪就此打住，不知不覺紅了臉卻不自知。珉豪一個人如此這般在門外腹語，遲遲不敢進門。

　　這時，屋子里起了聲響，接著菩昭就一臉不安地跑了出來。

　　看見珉豪站在門口，菩昭先是愣了，立刻又撲來焦急地喊：“王！泰民好像很難受，一直想要抓破自己的手臂！”

　　珉豪二話不說進了屋子，只見蕊正拼命按住泰妍的手，不讓她傷害自己。

　　泰妍雙目緊閉，痛苦的呻吟聲從嘴角溢出，滿頭的冷汗。

　　“王，方才不是已經服下解藥了嗎？為什么......”蕊的力氣也和泰妍相上不下，珉豪接過手來，用力握著泰妍的手。蕊和菩昭氣喘吁吁地在一旁看著，火花山上的毒是一味比一味難測，她們倆能稱上熟知的毒便是自己那一味，而泰妍此番中得是何毒，就更無從知曉了。

　　“你們兩個先出去，去藥房督促煎藥的人快些?！辩牒谰o鎖著眉，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兒時看見的村里那個死于此毒的人的可怖模樣，他在心底暗罵了自己一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意外聽見珉豪極為冷靜的話語，兩人也只好默默退出了屋子。

　　“救我……”泰妍痛苦地扭動著身體，仿佛千千萬萬只蟲子在肆意啃噬自己的每個部位，她意識清醒卻無法真正醒來，自己是不是還在那個屋子里，過多久才會好一些，或者還有多久可以活，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毒王珉豪，“珉豪救我……”

　　珉豪注視著泰妍，正一遍一遍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他莫名地咧開了嘴，泰妍在那樣的情況下想到的人是他。

　　“泰妍？”珉豪把泰妍掙扎的手摁在懷里，一手撫上泰妍的臉頰，“是我，我在?！?/p>

　　珉豪？泰妍緩慢地睜開眼，一時不清楚自己在哪兒，只看見完好的帷帳和一雙好看的眼，帷帳緞新，眼神溫柔。她大喘了幾口氣，茫然地看著珉豪。這兒是哪兒？

　　“王？”泰妍想要伸手去撓自己那些疼痛難耐的部位，卻被珉豪死死按住了雙手。她嗓喉沙啞，說不動話，只好由著珉豪攔著自己。

　　還沒死，還活著。泰妍活動了一下凸疼的眼球，感受著那些難受的部位一點一點地緩和下來。她和珉豪四目對峙，愈發不能明白現在是什么情況了。

　　“放心吧，你不會死的。”珉豪溫柔地擦去泰妍額頭的汗水，“我給你配了些緩和的藥，你體內有兩毒，要慢慢解來?！?/p>

　　“我……不會死？”泰妍此刻感覺到好多了，她忙活著爬起身來，半跪在床上。

　　珉豪順著泰妍的長發，“嚇到了吧？”

　　泰妍乖順地點點頭，沒有想到，這么一來自己還是變成了藥人，可是總感覺什么地方不太對。明明感覺想死了一般難受，才醒來就好過來許多了。

　　珉豪俯身在泰妍的額頭上印了一記，揉揉她的頭發，不等泰妍給出什么反應，兀自轉開去收拾桌上的茶碗杯。

　　泰妍的腦袋像炸開鍋，第一反應就是后退，無奈在床上，退也退不到哪里去，一下撞上了靠墻邊的床沿，吃痛地悶哼了一聲重又倒向了床，再加上身上那隱隱約約的疼痛，她愣是發不出什么聲音了。珉豪焦急地又退了回來，自己坐在床邊扶著泰妍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腿上，拍打著她的后背。泰妍錯愕地望著房梁，兩只手蜷曲著不知道往哪兒放。

　　“我不想你死，有一味毒是沒有解藥的，但是若能洞……洞房……咳，或許還有救?！笨此奇偠社牒雷约憾纪t了兩耳，極力克制著自己的心跳。被珉豪這么一說泰妍也是似懂非懂，沒有解藥的毒藥就意味著自己會死，可是洞房又是什么。

　　門口兩人尷尬地端著藥，不知是出聲好還是不出聲好。

　　“王、王，藥、藥煎好了！”菩昭結巴地說著話，臉上暈開一層紅，很是激動的樣子。

　　“嗯，放下就好，你們去吧?！辩牒辣M量鎮定地回答著，刻意表現出無事的樣子，低頭對泰妍說，“喝藥了？”

　　“哦……好……”泰妍一愣一愣地看著珉豪沖自己微微一笑，難以置信地伸手打在自己臉上，疼！不在做夢。這個冷冰冰的人怎么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對自己這么好？

　　“輕點輕點……噓——”菩昭和蕊一出屋子便趴在門上偷聽，你推我搡地差點弄響了門。

　　“王這是怎么了呀？”蕊仔細聽著屋子里的動靜。

　　“這還不難看出來啊。王他喜歡泰妍?。　逼姓雅d奮地說，耳朵緊緊貼著門，“我果然沒猜錯。”

　　“什么？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

　　“什么時候的事情？？”

　　“你輕點，上次跳舞……”

　　夜幕下，大草原。星星點點，和遠處燈火通明。永水這個地方好像會一直這樣熱鬧下去。

　　姬范坐在草地上，望著天上三兩顆星星，鐘鉉脫下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冷嗎？”鐘鉉問。

　　“還好?！奔Х妒栈啬抗猓目粗娿C，有輪廓的英俊的臉，屬于男人的那種美，“你這樣看還不錯?！?/p>

　　鐘鉉稍愣片刻，轉而一副很受傷的模樣：“你才知道啊?！奔热患Х稕]有選擇繼續剛才那個話題，那么鐘鉉就閉口不問，一直陪她閑聊。

　　“我來永水這么些年頭，每年都這么熱鬧。”

　　“嗯，這邊的民風就是這樣?！?/p>

　　“沒心沒肺?！奔Х兑琅f看著鐘鉉，反正天黑，沒人會發現她漸紅的眼眶。

　　“姬范……”

　　“火花村聽說過嗎？”姬范問。鐘鉉搖搖頭，想到天黑姬范看不到，就又加上一句不知道。

　　“我娘帶我離開永水的時候，就去了那里。她去那里做歌女。”姬范頓了頓，“那你知道崔珉豪嗎？”

　　“知道?！辩娿C這回幾乎不假思索地就說出了口，誰人不知那個一人成邦，以毒聞名的幾乎算得上變態的人，手下還掌握了那么多的藥人。

　　“他的爹娘和我娘死在同一天，那天村子里來了太多的壞人?！币魂囷L吹過來，鐘鉉急忙替姬范收緊衣領，姬范繼續說，“他們要毒說，是珉豪的爹娘一生的心血……珉豪從前就內斂，出事以后他就成了個啞巴，都不再說話了?！?/p>

　　鐘鉉保持著為姬范擋風的姿勢，沉默著聽基范說下去。

　　“但是我還是狠了心，離開了村子，在那里太孤單了。珉豪的娘是為了他爹才送的命，可我娘是一個人，原本應該我去陪她。但是如果我沖回去，你說崔珉豪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

　　“十惡不赦的壞人?！辩娿C想了想，目前還沒有聽說過那個崔珉豪有什么違背倫理的舉動，在江湖是個很例外的人。

　　“呵呵……”姬范輕笑出聲，“他活不下去的……”

　　“那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找到了一個人愿意一直陪我，那我就再回火花，總要回去的，娘太愛那個地方了?！奔Х稕]等鐘鉉開口就兀自說了下去。

　　沉默間，鐘鉉聽出了姬范話里的意思。他注目著當晚稀松的星空，最后下定了決心。

　　“我陪你回去?！庇忠魂囷L過，姬范自己躲進了鐘鉉的懷里。

　　“好啊，我要回去看看，崔珉豪信里念叨的那個家伙。”

　　鐘鉉把姬范的腦袋摁進自己的胸膛，風一陣大過一陣，他發誓，現在擁有的這個人，她的人生里再也不許有風雨。

　　“葒草，葺蔘，雙生果……”在衷踮起腳，朝藥抽屜里瞧了瞧，“快沒了……雙生果……腐荊?！痹谥赞D身把去好的要倒進小竹框中，一一計量。

　　這時昌珉走進屋子，身后跟著有天和允浩。

　　“這間屋子藥味濃，幾位受得住嗎？”在衷抬頭看了一眼三人，繼續手里的動作，小心撕開葒草。在衷對他們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客客氣氣但是保持距離，完全不像屬下的樣子，昌珉倒不覺有何，反倒是允浩看不慣。此刻，他就面帶慍火，略不爽地看著在衷。

　　“沒什么，過來找你有事。”昌珉趴倒在衷干活的桌子上，揀起一顆雙生果把玩，“有天說，那個李泰妍中了毒?！?/p>

　　在衷掀起眼皮，又專心磨她的藥。有天也圍著坐過來接著昌珉說：“就是李泰妍沒死誒，不是崔珉豪給下的毒，好像毒發出來的時候那個李泰妍很想撓自己，不過醒過來以后竟然沒什么試了好稀奇。在衷你知道是什么毒嗎？”

　　在衷聽到毒發癥狀的時候兩手一抖，撕壞了葒草，她撿起來扔進小壺里：“可能吧，我想想?！?/p>

　　在衷父輩和崔珉豪的父輩是世交，她兒時和珉豪還一起跟著學習是各種草藥，后來崔氏搬去了火花村那個小地方便不再多交往，但是金家卻也因《信天鴿》遭了殃，在火花大火后不久，金家也遭滅門般的追殺，所以在衷才會以那么狼狽的姿態被韓庚撿了去。

　　韓庚。在衷緊神，皺起了眉。

　　允浩觀察著在衷的表情變化，試圖看出在衷別的想法，在衷一眼掃過他，低下頭自嘲一聲。

　　“應該除了崔珉豪就沒人有那種毒了。沒名字，沒記載，我也不知道。不過……”在衷重新開始撕葒草，“應該過不多久，那邊就要有好事傳來了，就等著看吧?！?/p>

　　“什么意思？”昌珉的好奇心被勾了出來，湊近在衷，“快說快說！”

　　“妨礙到我磨藥了。請便?！痹谥詮牟胧掷锬贸瞿穷w雙生果，作勢要擠爆它，這舉動嚇得昌珉一個激靈，拖著允浩和有天快速離開了。

　　在衷放下雙生果，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當年崔父與崔母一同喝下的那一味毒，可是這味毒不應該已經不存在了嗎？難道崔珉豪已經到達這種可怕的境界，研制得出沒有任何記載的獨毒？還是關于當年火花屠村的事相傳有誤？有人故意歪曲了事實？那么，毒說……在衷神色凝重地抬起頭，難道也還在世？還有讓在衷一直不解的是，樸有天那些準確及時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在衷仔細想了想這之間的種種聯系，覺得方才昌珉來問毒絕不只有這么簡單，如果自己沒猜錯那味毒的話，很有可能之后的火花山喜事變喪事。她低頭對著藥發呆，內心不停地理著利害關系，隨后長長地吁了口氣。

　　“希澈，你會支持我這么做的吧？”在衷定下了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