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后,連綿的陰雨沒有停過,又悶又潮的氣息壓著整座城市。中考進入了最后的沖刺,我已多日沒和她聯系。
與她相識是很小時候的事了。只記得那天陽光很好,暖風和煦,她和我在濃郁的陽光下相遇,向我伸出手:“我們做朋友吧。”我帶著些許陌生與疑惑,微皺著眉,最終還是伸出了手。盡管是初夏,她的手很涼。
由于年齡相仿,我們很快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上學后,每晚做作業時,她都相伴在旁,不吵不鬧,只是靜靜地看著,偶爾和我聊聊天。狹小的房間內,暖黃的燈光將她照亮。
“我今天在辦公室親眼看到哦班長的媽媽把一個信封塞給班主任,班主任就那么坦然地收下了!怪不得,剛進校就被指定為班長,明明能力不強,我還以為是班主任有二郎神之眼看出她臉上印著‘班長’兩個字呢!”進入初中第一個月,我氣鼓鼓地回到家,甩了書包向她抱怨。她無奈地攤攤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說:“不公平的事情多著呢,你不是說她沒能力么?那最簡單消除這種不公平的方法就是有個很強的人出現讓老師不得不換人咯。”她隨手拿起桌上一塊曲奇餅干扔進嘴里,帶葡萄干的那種。我看著她,心里的氣憤還沒有完全消除:“別只吃葡萄干的餅干!給我留點!”
她朝我眨眨眼:“我和你喜歡的口味一樣,你忘啦?”
關了燈,黑暗總是很容易在房間里營造出靜謐的氣氛。她睡了,我的腦海中一直回響著她那一句“有很強的人出現就能讓老師換人咯”。說得那么輕松,那么做起來也不會很難吧。我安慰自己。那一刻開始,我覺得自己大義凜然得像個勇士,要去推翻不公平的統治。
興許是心里的不甘,興許是她的無心之言的鼓勵,興許什么原因也不是,誰知道呢。一年后的競選上,我以壓倒性優勢獲勝。當天放學留下做交接工作,我看到班長如釋重負的表情和對我由衷的祝賀,依舊是有些唯唯諾諾的模樣,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許班長知道自己并不適合,也許班長知道是自己的父母一直對自己期待著,也許只是不想辜負父母的期望,她不過也只是被操縱著而已,不敢提出異議。為了沉重的期待去做不喜歡也不適合的事,也是痛苦的吧。
出了校門已經華燈初上,蕭瑟的秋風吹得我打了個激靈。踏在厚厚的枯葉堆上,“咯吱咯吱”每一聲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
“你懂得的吧?現實其實很無奈的。”她輕輕問我。
我走進高高的路燈下拓出的那一片暖黃區域,看著光暈一圈圈地向外擴散,直到融進暗藍的天幕。
“今天才知道,這些事也不是出于她本愿,只是父母的期待不忍辜負,她確實也盡力了。”
我微微側頭,在兩盞路燈間的昏暗中加快了腳步。
“所以你知道了吧,其實很多事是很悲哀的,她的父母給她鋪了那么多路,最后卻沒能收獲到想要的。但這也是公平的,像你,努力了之后達到了最初的目標。”
久久的沉默之后,她說:“你也不用想太多,用實力說話就可以了。”我重重地點點頭。
凜冽的寒風灌進年華的裂縫,初三枯燥的生活讓我覺得身心俱疲。數不清的考卷的輪番“轟炸”下,是一杯又一杯濃咖啡無法消除的困意。空蕩的房間里,秒針轉動的聲音格外刺耳。她也知道我的辛苦,便不來打擾我。唯有每次受到打擊時才會來聽我訴說,給我些許安慰。
再后來,我的腦子里塞滿了電功率、桃花源記、復分解、系動詞和二次函數,沒有多余的精力和她常常對話了。每晚睡前,我都會拿出圣托里尼的明信片,看著那片蔚藍的海和童話般的房子,想著總有一天,我要逃離這里。
中考那兩天,天意外地放了晴,她便陪我前往考場。在聽了我對于幾何題的論證思路的梳理后,她插話道:“珍惜吧,最后兩天穿初中校服了。”我睨她一眼:“幫我再抽背一下古詩。”
之后順順利利考進市重點,我卻沒有很高興,其中付出的艱辛和承受的壓力和孤獨,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升了高中,學業愈發繁忙,她陪伴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我也沒有覺得很孤單。我知道她在,小伙伴們都在,也依舊每晚翻看一遍珍藏的那些明信片,想著能夠自由去旅行的那一天。我和她分享學校里的那些趣事,總是還沒告訴她就自己笑得胃疼眼淚都出來。
上完學校加給所謂提高班的外教課,已經六點,雖是夏末,天也暗的差不多了。我站在路口等待綠燈。身后一群穿著同樣校服的男生在身邊轉了彎,走向另一邊,似乎是不小心與一位走相反方向的中年男子撞到了肩膀,我聽到有個男生說了聲“不好意思”,幾個人便又說說笑笑地向前走。那中年男子卻不依不饒起來,一路走一路大聲地叫罵,什么難聽的字眼就從他的嘴里嘔出來,我皺著眉厭惡地看著他粗鄙的模樣,下意識地往旁邊站了站,一邊注意那群男生。果然被聽到了,一個男生有些激動地回頭,似乎想要追上那男人理論,但身邊的同伴摟住他的脖子又拽著他向前走了。那中年男子不解氣地朝著他們的背影高聲說:“肯定是一群同性戀!肯定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餓了,我突然覺得胃里翻江倒海般難受。我冷冷地看著那個略顯猥瑣的中年男子罵罵咧咧地離開,深呼吸了一口,看著紅燈的最后五秒倒計時,待綠燈一亮,便跑著過了馬路。用很快的速度,逃開那片區域,那中年男子的話卻在腦海里愈發清晰,讓我覺得越發難受。
“他怎么可以這樣呢?”我喃喃。“用陳奕迅的歌詞文藝地說,世態炎涼看得不夠。”她顯得很平靜。
“我倒不是對同性戀有鄙夷,真誠的感情都應該是被尊重的。可是那個男的,怎么說得出口。對方是高中生誒,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何況對方都道歉啦。”我情緒有些激動起來。
她將雙臂在胸前交叉:“你以為你還生活在象牙塔啊?算好的了,只是語言上的攻擊。以為自己資格老就囂張的人又不是沒見過。網上爆料錄像的那些,什么不給老人讓座就扇耳光,碰瓷的,哪管你是不是學生心靈會不會受到傷害啊?”
我靜了靜,“越長大就會越接觸到這些社會的陰暗面吧?那些網絡暴民啊,官二代富二代啊,虛偽勢利,仗著權力為所欲為的那些從前以為離自己很遠的東西。”
“沒錯,但你的生活不能受這些影響,你可以為弱者難過,可以有正義感,但你要知道,目前來說,你什么都改變不了。”
我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或者說是說不出任何話。我拉開書包拉鏈,掏出今天的作業,盯著一道題看了良久,最終提筆刷刷刷地寫起來。
那一晚,她對我說的最后的話是:“你只有自己變得更好,變得像太陽一樣耀眼,才能照耀溫暖更多的人,才能以最好的姿態逃離這里,做你想做的事。在這之前,你只能隱忍。”
后來,她就像來時的奇怪般又奇怪地消失了,我的心里卻非常平靜。我知道她去了哪里,也知道自己將要去哪里。
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影子,她就像另一個我,一個洞悉一切世間冷暖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的影子。她的存在,是為了幫助我更好地看清這個世界。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認清這個世界,然后愛它。
最初持有懷疑,認清了還會愛么?她離開后我才知道,還會愛。盡管有那么那么多不美好,但美好而溫暖的事物也有那么那么多。
年少時不帶任何利益糾葛的友情,是就算畢業也不會少了聯系的單純。就像《北京東路的日子》里唱的那句“也許誰都會忘記誰的名字,但都會記得北京東路的日子”。最初的純白時光里,積累起來的默契,充滿笑淚歡歌的記憶,就像太陽一樣,照耀未來的路。
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當初的唯唯諾諾的膽小女生也能成長為一代商業女強人。也許有一天,當初性格最尖銳最有性格的男生最終也被世俗同化,變成計較青菜幾塊幾毛的中年男子。也許后來在應酬上堆著笑容頻頻敬酒的,是當初嘗一點果酒就會微醉的同伴。也許我們最后都不是最初的模樣,就像這一路走來,她陪著我成長,與我一同經歷一切美好與不美好,看著我越來越冷靜,看著我越來越懂事,而我真正懂得真正長大那天,她就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影子了。
我只有在陽光或是燈光下才能看見她。我的那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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