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259作品

　　你當過窮人嗎？我也許當過吧。

　　小的時候，父親是一家私企的駕駛員——絕不是那種為老板拉車門，送老板奔波于生意洽談之間的那種。他當年的座駕可是那種高就有三四米，開過就塵土飛揚到你睜不開眼的土方車。公司有一幢四樓的公寓，如住的除了像父親這樣拖家?guī)Э诘膯T工，更多的是與老板或老板面前的紅人沾親帶故的人家。他們的生活水平并不低，卻只為了點房租“委屈”自己和父親這樣“小工”同住一幢樓。樓里的同齡孩子很多，于是串門和孩子間的嬉鬧并不少見。

　　說了那么多無關(guān)緊要的，自然似乎要引出我難忘的事：

　　某日清晨，我早早被母親穿戴整齊，跑出去串門找我的小伙伴，興高采烈隨便走進一戶人家，女主人和孩子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飯。還沒等我張口說哪怕一句“阿姨早”，那女主人便轉(zhuǎn)過頭來淡淡地說：“我們家洋洋正在喝牛奶，你過一會兒再來。”那婦人燙過的一頭短發(fā)未曾有一丁點隨婦人轉(zhuǎn)頭的晃動，合極了那婦人的高貴鈺隨意的口吻。

　　那時我自然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的，只覺得一陣不開心，好像是被你批評了一樣！當然，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尷尬這個詞了。我伏在巨大的公共陽臺上待了很久，視線里只有若干看起來不精神的電線桿，不遠處的露天一條街被蒙上了工作日早晨的疲倦意味，空氣里傳來不遠處碼頭低低的汽笛聲——城市醒了，以一種類似于我當時的心情狀態(tài)醒了，一片不知名的低落和蒼涼伴著清晨的霧又鉆進我的身體，靜謐與喧鬧：間渡給了我另一種身體內(nèi)沒有的悲傷，而我至今也不能理解——畢竟那或許是一座城市不知名的悲傷。

　　如此的事，一次兩次，我年齡不大，不高興來得快去得也快，也未曾向母親講過——也或許是我不太熱衷于那些被眾女主人所炫耀的。

　　而后，又有一個冬日，幾乎和每一次類似事件的開頭都一樣——我閑不住又去串門找小伙伴，這一次，小伙伴沒有在喝牛奶，而是在吃西瓜，女主人的臺詞也變了，她說：“我們家洋洋在吃西瓜，也讓你媽媽去買給你吃呀！“

　　我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早已鎖住桌上紅紅的一片片許久許久，我臉上一熱，跑開了。

　　我是很愛吃西瓜的，從小就是，尤其是夏天過去那么久，許久沒吃了。我一般也不會向母親提什么要求。但當時真的饞得沒法忍，在經(jīng)過一系列幼稚得要死的思想斗爭后，我向母親說了這件事，母親起初有一會兒沉默而后問我想不想吃，我自然說想。

　　母親想說什么又沒說，最終說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當天晚上我吃到了人生第一個冬天里的西瓜，反季的西瓜實際并不特別好吃，卻也著實讓我過了把癮，吃完我又去了那個陽臺，夜晚特別涼，口中呼出的空氣一離開身體就變成團團白霧，大街上人們神色匆匆，城市的天空一片漆黑，宇宙的深邃化作它籠罩我，遠處燈火星星點點，。我自然還未動的什么是美與丑，只覺得景色看著讓人高興，身邊這樣的環(huán)境分明周身沒有一人，卻好像所有心情都明白。

　　其實種種兒時的記憶并不真切，然而在長大的過程中同樣的畫面反反復復出現(xiàn)在我夢中，逼我在夢的臆想里把它們復原，把那樣的城市復原，我隱隱覺得這是想逼著我看清，但我卻連我應看清什么都不知道。

　　生活里城市就像個巨大的旁觀者，安靜地參與了我們的全部生活，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無法逃離，有時我困窘悲傷，覺得仿佛被人剝光了赤裸著面對它，巨大如海嘯的羞恥感毫不避諱地撲面而來，即使沉默，也會被我可笑的自尊當做沉默的嘲諷。

　　不過，就像一個天天都會被告知明天成形的死囚，即便起初生活在終日的惶恐，對死亡的恐懼也會被消磨在無盡的恐懼里，并最終不再畏懼，反倒是這日復一日的通知，告訴他他仍擁有生命。

　　同樣的，初入世的社會地位不高的人，面對一切屬于城市光鮮明亮一面時會有巨大的被羞辱感，然而這樣的“被羞辱感”也會在他們一次次他們標準下的“被羞辱”過程中被消磨殆盡，因為在這長久之后，他們的潛意識已不再認為那是恥辱。

　　時間緩緩碾過，我不再那么像一個小孩子，大概是我擁有了更強大些的思想和心理素質(zhì)，不但不會再有兒時難以名狀的不快樂，反而更愿意在悲傷時靜看城市，相比羞辱者，城市更像朋友——看見我所有的情緒卻安靜得像個局外人，睿智深沉，沉默得恰到好處——有時說出口的安慰未必是安慰，更可能是二次傷害。

　　一個人與一座城，如何能做朋友？城市的繁華與巨大總映襯得我越發(fā)平凡卑微。

　　不過話也說回來，你若把身邊某個漂亮姑娘當女神，你還能要求人家把你當男神？配不配是一回事，我個人想不想，有沒有付諸行動是另一回事，我也并不需要它能為我做什么，我想當個被理解和被傾聽者。

　　我活在城市中，我和城市各有自己的情緒，我們?nèi)杖胀疵琅c丑，善與惡，我未必懂得它——它沒有思想和態(tài)度又處處是思想和態(tài)度。

　　但它，一定懂我。

　　曾見過一個句子，道：人須擇一城終老。“這樣的選擇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擇一人白首“、”擇一友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