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成績特別好。”“我有一個朋友，把妹特牛逼。”“我有一個朋友……”

　　反正說了也無從求證，索性信口開河。

　　但我真的有一個朋友，打架打得特別好。

　　說實話，這是21世紀了，就我來看我也早就過了中二的年齡，小時候武俠小說看得再多以現在的心智也早就不信什么降龍十八掌輕功草上飛，喪心病狂的也往著法x功或者“你知不知道安利？”去了。所謂武俠，不過是文人筆下的一抹虛影。

　　但那天余思早確確實實地碎盡了我的三觀。

　　一

　　余思早這姑娘算是挺溫柔一妹子，初中時代還當過我的女神，盡管升入了同一所高中，但同校不同班，我對她的感覺也漸行漸淡。高二放寒假前那個被魔都霧靄籠罩的中午，我拿著成績單端著飯盒憂郁地坐在教學樓大堂的臺階上，腦海中已經開始演繹自己被老媽胖揍一頓的樣子。余思早端著一大摞作業本從我旁邊走過，十分鐘后又兩手空空地回來。故人相見我這么狼狽實在不好意思，剛企圖融入背景規避不見，余思早倒是主動停下了。

　　“少見啊，申景斌。”她在我旁邊站定，兩手插口袋，一臉逍遙，“大學霸也有空出教室來坐坐？”

　　我看她一眼，只得說：“心情不好，散散心。”

　　“還以為你只會刷輔導書泄憤。”余思早調笑道。

　　然后話題沉淀，我倆都沒再說話。

　　“要不要聽笑話？我講的可好啊。”余思早似乎是不打算走了，直接在我旁邊檢了個空地坐下，“聽著阿。你猜，金木水火土，五行當中誰跑得最快？”

　　我心說這特么也叫笑話，這特么也叫笑話講得好？但面子還是要給，“不知道。猜不出來。”

　　“火啊！因為火腿腸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表情紋絲不動，她自己倒是笑得挺開心。

　　果然語死早。

　　她見我沒反應，也知道自己講的笑話不怎么樣，閉嘴默默注視我一會兒：“老同學，我真沒什么幫得上的么？”

　　我正奇怪她今天怎么話這么多。初中的時候只有我追著她的份兒，到了高中也不過點頭之交，加了QQ也從不聯系，唯一一次我喊她出去聚會她回復我要上補習班……怎么看都是極淺的交情。

　　我想了想，干脆賭氣說道：“你幫我打個人，我心情就好了。”

　　余思早一雙大眼睛沖我撲閃了幾下，說：“好啊。”

　　二

　　怪力。

　　簡直是怪力。

　　趴在墻頭看著二叔被暴打一頓的過程，根本就是拳皇場景的現實演繹，錯覺中還有每次擊打濺到電腦屏幕上的狗血……

　　而形成更大反差的是，做完這一系列流暢毆打動作的，是余思早這樣一個柔弱的妹子。

　　還好她講笑話的時候我沒不客氣地吐槽她，不然躺倒在地的說不定就是我……

　　余思早完成任務后甩甩手從巷子里出來，見她袖子還卷著隨時可以大開殺戒的樣子，我不自覺地離她遠了點。

　　“哎，話說你為什么要揍你二叔阿？”

　　這算是家事。我閉口不答。

　　“算了，不想說就別說。”

　　因為二叔就是個痞子。專注向我媽騷擾要錢三十余年，討來的錢可以繞他那棋牌桌三圈。

　　再者，余思早為何如此之屌還是其次，打了二叔，他總不會善罷甘休。向我媽討要醫藥費事小，查到是我搞的鬼，那我只有吃不了兜著走。

　　“要不要吃東西？”依然是余思早打破的沉默。她把袖子解了下來，雙手插回口袋，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側臉一片溫和的淺影。走到墻根處撿起書包，又變回了一個溫柔可人的學生妹。

　　“你教我打架吧。”我低著頭，輕聲說道。

　　“媽一個人拖拉著我過日子，她不容易。”

　　這樣的話我從沒跟任何人說起過。在多數人眼里我就是一個成績好的書呆子，除了學習啥也不會。看到我恐怕聯想到的只有語數英物化，哪里會有那么細膩的感情……

　　余思早聽了略有驚愕，但還是很快地反應過來：“可以啊。”一雙眼睛閃爍著，側臉偏向暗處，“那你得叫我師父了？”

　　三

　　拜師那天余思早跟我約法三章，其一，此事不得外傳；其二，對外還是以朋友相稱；其三，如果哪天她不見了，別去找她。

　　聽了這三點我點頭如搗蒜，一心只想著快點學個一招半式的，日后可以威懾一下不要臉的二叔。

　　“申景斌，你信不信武俠？”

　　我想我當時的眼神里一定帶了不少恭謹，“不信。”

　　“……不信你跟我學個什么？”余思早走得本來就蹦蹦跳跳，一副歡脫的樣子，說完，直接一提氣，不等我看清就躥出十來米。停下步子，轉頭沖我便笑；“信不信？”

　　我只站在原地，瞠目結舌。

　　這奇遇讓我想起一篇小說，《告別》。太宰治在其中安排了外表美麗卻一身怪力的女主人公，只是未被寫完，作者便迫不及待地去自殺了。

　　余思早此刻就是那奇異的怪力女子，我就是那被驚嚇到的男主人公。

　　她還告訴我，這個世上還存在著江湖，還存在武者，滲透在我們平常的生活中。他們的那個世界與常人世界作比就好像是硬幣的正反面，相輔相成。而我，就是貫穿了硬幣的橋梁。

　　“那我也有一天會到那一面去么？”

　　她沉默良久，回答道：“看吧。”

　　四

　　余思早可以說是個盡職的師父。我們習武的選址就在我家后邊的小樹林里——請不要對小樹林有任何不好的聯想——那里人跡罕至，再好不過。

　　練武，當然是從扎馬步開始。

　　對于我這個體育鮮有優良的人來說長時間的馬步簡直是煉獄，但對于余思早來說就是輕輕松松猶如舉手之勞。通常兩個小時下來她還活蹦亂跳我已經要癱倒在地，同時我也終于想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柔弱的樣子中考體育還是輕松滿分。有時基礎練習實在太枯燥，她也會舞劍以作消遣。想想看，月下起舞，舉手投足間流光滿地……

　　有時候她也會喊上我去除惡鋤奸，不過為了不讓我牽扯進去，她只讓我躲在暗處。看她行云流水地廝殺，酣暢淋漓。

　　這份浩然正氣，可能會是我一生的向往。

　　這種形同室外桃源的生活一直持續到那頓晚餐。

　　“你每天在后面那林子里干啥？”

　　我停止扒飯，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媽。

　　“聽你二叔說，”說到二叔她條件反射似的一皺眉，“你每天跟個姑娘待在后面那林子里？”

　　“你聽他的？！”我想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但無奈的是一旦撒謊我就下意識地臉紅，擋都擋不住，只能指望老媽把這當成我的憤怒了……“那里空氣好我也就在那兒背背單詞，哪兒來的姑娘？”

　　老媽狐疑地從飯碗里抬頭瞄我一眼，“噢。”

　　之后我屁滾尿流地去問余思早，你揍二叔那天給他看到臉了沒？

　　余思早回答地斬釘截鐵，那條巷子黑成這樣，丫還被打得滿地滾，能看到個毛線？！

　　我說，那就好，不然我可就死得很難看。

　　余思早一臉不屑，你二叔這樣的，我打十個都行。

　　五

　　一個月之后余思早告訴我，二叔可能找上她了。

　　然后我就開始認真思考要不從此開始流浪生涯，或者找個山澗從此隱逸不問世事……

　　“你別怕，練武就是為了守一些對你來說重要的東西。你沒有做錯。這是很老土的話，但是我很少看到有人做到。”

　　所以我還是回家了。因為不管怎么樣，我至少要給我媽一個交待。

　　一顫顫巍巍地打開房門，就聽一聲斷喝：“申景斌！”

　　我直直地杵著，渾身僵硬，就這么看著媽。等著劈頭蓋臉的暴風雨。

　　“你怎么就不學好！”一巴掌徑直飛來。練武之后體能倒是硬了不少，身子晃也不晃。“你為什么要去練什么勞什子武功！”又一巴掌，“你為什么偏要跟那姓余的攪和在一塊兒！

　　“為什么偏要去走這條路！武功這玩意兒坑死你爸了知道么？！”

　　我壯著膽子氣若游絲地回道：“我不知道……”

　　媽也沒力氣繼續抽我，只是站在一邊抹了把眼淚。我輕聲告解：“我想練了武，可以護著你一點。”

　　“我要你管么？！你管好自己媽的心愿就了解了你知道么？！”

　　我不作聲。因為我已經不知道我還能說什么。

　　那天以后，整個寒假我都被鎖在家里，通訊工具被一并沒收。我對著如小山般高的作業本，每天扎馬步。

　　我相信師父會知道我的苦衷，我從未放棄。解題目的時候是，練武的時候是，不論什么時候都是。

　　我看著日復一日的夕陽，看著一輪又一輪的月亮，腦海中無數次映現的是她持劍起舞的身影。遲早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她一樣強大。

　　六

　　開學的那天，余思早的位置是空的。

　　我若有所失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書包的時候，從桌肚里摸出一張小紙條。

　　“申景斌，如果走不過來，就回到硬幣的那一面去吧。”

　　——其三，如果哪天她不見了，別去找她。

　　我捏著紙條，沖出教室。

　　尾聲

　　我像我媽所期待的那樣，考上名牌大學，當上了一個小公務員。

　　我看到過無數的惡行，貪污，賄賂，欺善凌下，這是在硬幣的這一面所要習慣，忍受的事情。

　　那一面呢？

　　也許是同樣的弱肉強食，不過快意恩仇，懲惡揚善。用流行詞語來解釋，就是“三觀很正”。

　　后來我打聽到，她走的那一年，是武林中兩大陣營開戰，可能，她也去了吧。

　　——兩大陣營？你算是哪一邊的？

　　——當然是正氣的那邊。

　　她說得眉角飛揚。

　　從她離開以后，所謂武俠，在我的世界中又成了一句虛話，一個沒有盡頭的想象。我已經習慣了不再憤怒，像是看破紅塵一樣老練。

　　媽還告訴我，那個她曾經閉口不提的我的爸爸，也是因為習武而喪命。

　　不過我相信，他是在正氣的那邊。

　　而余思早于我而言，是在對世界失望的時候，我就會想到……

　　我有一個朋友。

　　一個打架很厲害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