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245作品

　　X的日記：10月13日

　　我很喜歡這個窗口，特別是今天。

　　今天的陽光很好，就像被碾得極細的小麥，透過窗,溫柔地灑在我蒼白的被褥上。嗯，我甚至聞到了秋陽那淡淡的，有一點悲傷的香氣。

　　來到這個地方已經兩天了……

　　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點感受到了那種，被他們稱之為孤獨的情感。也許，之前的我確實有些逞能吧。

　　不過，我一點也不后悔。

　　我已經用自己的方式活了八十年了，蒼健的老樹即使病死了，根也比那些小樹扎得更深。他們送我來這里，我能理解，也能感受到他們那孱弱的無奈。

　　如果四十年前，我的年老父母老，病了，我也會有一閃而過的，把二老送進養老院的想法，這是人之常情，就像秋天總會有幾絲悲傷的風從你的臉頰拂過。

　　他們讓我住的，是個稱得上奢侈的單間。有配套的護工，小張，和洗浴室。不過在我看來，那么大的一個房間，就像大提琴碩大孔洞的軀殼，總發出低沉的哀鳴，難免讓人滋生出負面的情緒。

　　所以，我開始寫日記了，寫在從護工小張那兒要來的筆記本上，筆也是問他要的，畢竟他們沒給我準備這些。

　　我把筆記本放在腿上，筆尖抵在紙上，也抵在我的孤獨與漸枯的歲月上。

　　X的日記：10月16日

　　不敢相信，我竟然如此快速地有了一個養老院里的朋友！

　　他可是一個有點古怪的人。我和他的結交，也可以算是一個古怪的巧合。

　　昨天晚上，我寫完日記，準備去房間一側的配套浴室洗澡。

　　然后，在打開燈的瞬間，我發現一個影子縮在一邊，凌亂的長發交錯在臉的兩旁。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那種感覺就像是廣闊而平坦的草原上突然戳出了一根電線桿，而且，電線桿的電線還沒理好。

　　“你是誰？”我瞇著眼，怯生生地問道。

　　他沉默著，像一根電線桿子一樣。

　　但是，他的目光疑惑地看著我，雙瞳也總似斂著一點害怕，還有……..

　　還有一點孤獨。

　　我沒有趕他出去，在那么一所大得嚇人的養老院里，什么人都有，偶爾有幾個糊涂的老人串錯門也很正常。

　　只是，為什么我沒有發現他進我的單間？為什么他又關著燈站著？

　　沉默許久，就在我忍無可忍，想著如何驅逐他的時候，他開口了：“你有兒子嗎？”

　　他的聲音很沙啞，簡直像一根毛糙的樹枝蹭著沙地的聲音。

　　我點了點頭。他也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渾濁的微笑。

　　這時我才發現，他倒很年輕，只有五十多歲吧。

　　“你兒子來看你嗎？”他繼續問。

　　我沉默了，有點不甘心地搖了搖頭。

　　他嘆了口氣，“我兒子……了，能聽我講講我兒子的事嗎……”

　　他平靜地講述著他兒子的生平往事，用那枯枝般的聲線。

　　昏黃的燈光下，我們倆就這樣相對而視，像兩根斑駁的電線桿沐浴著有點悲切的月光。

　　于是，我們成了朋友，不因為別的，只因為我們都在這個名叫養老院的巨大監獄里，都不曾見過子女的笑臉，都沉浸在秋風似的，孤哀之中。

　　X的日記：10月23日

　　照例地，我今天來到了自己浴室，啪的一聲打開燈。

　　他，我目前唯一一個朋友，果然在這里等著我，我們倆也算忘年交吧。

　　于是，朋友之間的交談開始了。

　　“我今天聽說，有人死了。”我說道。

　　“恩，是三樓的瘋子老王。他和護工吵了起來，摔了些瓶瓶罐罐的東西，然后，可能是心臟病發，死了。”他說的一點也不悲傷，沙啞的聲音非常冷靜。

　　“你覺得老王可憐？”他問道。

　　“難道不是嗎？為了一點小事，吵吵鬧鬧，就死了”

　　“我倒覺得，他死得很幸福，至少，他脫離了一些更讓人覺得可憐的事情。……再說，老王他其實已經瘋了，與其混混沌沌地活著，不如……”

　　“可是！……”我打斷了他的話，可是卻不知道如何接著講下去。

　　就像我甘愿來這所養老院一樣，老王如果是清醒的，或許,他也會甘愿讓瘋了的自己死去吧。

　　“你知道人為什么和別的動物不同嗎？”他突然扯出了那么一句，問得我有些茫然。

　　“因為人的心，有著其他動物沒有的空余，能裝載下生存與本能之外的東西。換句話說，人啊，之所以稱為人，是因為他能更清晰地思考更多的東西。”

　　我好像明白朋友說的話了，如果一個人是瘋子，那么莫說是空余了，或許連本能也早已忘記了吧，心里只有那嘈雜的，猙獰的混亂。如果一個人不能清晰地思考了，腦袋里只有模糊的幻想，那么，他的一切也就像被打碎的琉璃，斑斕地幻滅了。

　　這時，我突然感到一些悲哀，比秋風更深的悲哀——如同角落里淤積的黑暗永遠看不見美麗的陽光……那樣的，悲傷。

　　我抬頭看了看對面呆呆站立的朋友，他也凝視著我，他，也很悲傷，像一根流淌過鮮血的十字架，伴著枯竭的腥氣，一動不動。

　　我有一個朋友，我每天晚上都和他在浴室里交談。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是觸及過黑暗的人。

　　……

　　一個月后

　　護工小張正在整理405病床。

　　床的主人已經死了，還是從那個窗口跳樓自殺。

　　不過，小張一點也不奇怪，那么一所大得嚇人的精神病院，死兩個重度患者也，很正常。

　　小張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看到了一本熟悉的筆記本。

　　哦……

　　他想起來了，自己還應過這個叫x的病人的需求，借過他本子和筆。

　　現在想想，那真是荒唐的事。精神病人也要寫日記？

　　算了，病成那樣，一切皆有可能。

　　小張對這個x病人還是挺了解的。

　　x是個富人。他好像是去養老院看望父母的時候，發生了交通事故，傷到頭，瘋了。

　　離譜的是，這個瘋子竟然認為自己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在這里窮等著自己的子女。

　　“那么有錢的大老板，就這么瘋了，呵….”

　　小張轉進了病房配套的浴室，然后愣住了。

　　浴室右側高大的鏡子，被打碎了。刺目的碎片散了一地。

　　“真是瘋的夠徹底，還砸鏡子，鏡子把他怎么了，惹他了？……”小張撓了撓頭，又覺得有一些傷感滲透進心里。

　　“這樣的瘋子，一定一無所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