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
我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朋友”——題記
我終于又從夢中醒來。
看陽光的耀眼程度大概能判斷出這應該又是個安安靜靜的午后,管他呢,我也懶得去分辨它到底是不是。很多年前,我從比剛剛長幾倍的睡夢中猝然醒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副光景,這我倒記得很清楚——即使我的腦子已經有些不太好使了。
對,被他們說起來,我很老,老得都不想再活下去了。很奇怪,當一個人在面對了自己太長時間以后居然真的會感到厭倦。說起來,“他們”指的當然是現在圍在旁邊的所謂我的子子孫孫們。他們臉上自然都帶著和藹的微笑,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孩子。
反正我已經四世同堂,所以少數幾個孩子記不清也不是什么大罪過。我唯一有清晰印象的我的親人,除了現在站在我面前喂我喝粥的小兒子之外,恐怕就是我的夫人了。
她離開我很久了,所以我只能看著照片,睹物思人。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在想我們誰會先死,然后剩下的那個人應該怎樣茍活。畢竟當身邊的朋友一個一個都爭先恐后地奔赴黃泉的時候,我最后的朋友只有她了。夫妻做久了,也便成了朋友。真正刻骨銘心的愛,也僅有年少時的輕狂歲月。我還記得當初我請她吃我做的咕嚕肉——“吃了就要做我老婆”,她低下頭臉上一陣潮紅。現實把一切都變成了尋常,最終我們還是變成了誠惶誠恐地等待孩子降臨的飲食男女。二十年前我們就開始討論這件事情,當時我就說,活著沒意思,反正他們也不懂我。還是只有你啊。她嘲我:開什么玩笑,早點睡吧。
然后她再沒醒來過。
二十幾年前在我現在看來,也應算是很漫長的歲月了。因為這二十幾年度日如年。
我又要開始說我的往事了,我也不確定這是不是又會引得我一陣發憷。二十幾年前我的確從一個很長的夢里醒來過,并不是什么嗜睡癥,而是動了一個大手術。
或許現在想想都已不在恐懼了,但當時看到那張化驗單的時候我是真的嚇壞了,肝癌。我把它折了又折直到它堅硬如鐵,再毫不猶豫地從中撕開,然而手還是顫抖著的。那時我七十五歲,還是一個對于頤享天年有著無限憧憬的,蕓蕓眾老中的一員。當時我確信我看到了死神。總之面容不清晰但是很和藹的感覺。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問:“就是現在了嗎?”他笑著說:“你說呢?”然后我被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出人意料地成功,大兒子趴在我床前,一夜沒合眼的樣子。周圍都是人,所有的我的所思所念都在緊張地凝視著我。我又看到死神對我微微一笑,然后從人群中溜走了。我覺得我應該起來,稍微挪了挪身子又被大家摁下去了——“要好好休息啊!”……但是我看到了,夕陽無限好。
當天晚上死神又來了。他問我:“走嗎?”,我瞬間氣血上涌。“現在怕了。”“怕什么?”“一場手術熬過來不容易。”“你能不能說實話?”“……”我沒有繼續說話。
那之后過了很多年死神都沒有來過,我和我的癌癥倒是相伴了很久,當然還有一直照顧我的大兒子。大兒子很不容易,在大饑荒的時候出生,在我們家境最落魄的時候成長,最后一人撐起整個家庭,給他的弟弟妹妹一個溫暖的家。現在,他又在不遺余力地照顧我。我看著他安靜沉睡的面容,心里想起了小時候他常常尿褲子的往事。“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父親”,我在心里這樣說道。在大病之前我其實有一段時間沒看到過他了,當時他在進行人生中最后一次買賣交易,可謂是最后一桶金。之前也一直在外奔波,所以他竟也成了那種見了面能說出好久不見的朋友,或者說,故人。他回來的時候身上一股陌生的氣息令我心寒,但是看著他,我最終釋懷了。
他最后也死了,幸好當時他六十歲,也不算白發人送黑發人。
在兒子的葬禮上依舊有很多人圍看著我,表情如同現在面前的人,如出一轍。我覺得是我耗盡了他的生命,于他我問心有愧。我呆呆望著送進焚化爐的遺體,心想果然還是隨著他去好。但是死神沒有來。
死后第二年,我又去了醫院,術后終于痊愈。
我總是在這種時候猝不及防地看到死神,于是,我又開始動搖了。“這幾年不容易,你也都看到了。”我開門見山。“哦?你還在怕什么,反正該死的都死了,你也生無可戀。”“我就是不想……”“你在怕什么?”他的語氣似乎帶著戲謔,但是不容質疑。“我怕……活著沒意思。”“什么?你說大聲點。”“你還是帶我走吧。”我終于說出了口。但是死神拒絕了我:“又不是你想走就走。”然后他又離開了。
我的確怕,我害怕活著沒意思。所以我承認我有點想讓死神帶我走,但是我知道我依舊有著期待,期待當整個世界只剩下我的時候我憑什么能活下去。畢竟活了這么久,經歷了這么多,我想知道我為了什么活著,所以我不能死,不能因為恐懼而死。我知道那些已經死去的故人在那里一定也會思念我,總之那種思念會化成我活下去的動力,我堅信。
然后思緒回到了現實。剛剛記得我說過我從夢中醒來,也就是說,我的確做了一個夢。閉上眼睛,我夢到的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我和幾個朋友去放牛。當時其實也不是作為一個工作,只是想去玩玩,所以和人商量了一下,代了一天工。前一天晚上我發燒了,第二天我暈暈乎乎地出去,整天都是不知所措,但是朋友眼中,我依然神清氣爽。那天的下午我毅然決然地坐到牛背上,裝作若無其事地欣賞好風景。夕陽無限好,我心碎地發現,我已經這樣裝了近一百年。
過了幾個月,我的小孫子的妻子在車禍中喪生了。我想死神一定是搞錯了。在一個下著大雨的黑夜里小孫子搬進了我的房子,看著他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癌癥,我的那張化驗單。照理來說小孩是不能對老人擺出這樣一副恐怖的神情的,但是這個印象不是如何深刻的小孫子竟然就這樣直瞪瞪地看著我。我不禁懷念起之前的那些故人。
然后他泣不成聲,我只能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安慰他。他驚異地抬起頭,他沒想到我還能說話。
我陪他一起看了電視,歌唱節目,在唱夕陽紅。夕陽無限好。
只是我不想再裝了。
死神在這個時候又找到我,我發現我居然能和他面對面交流了,仿佛故人。但是這個時候我有點放下了,我對他說:“隨他去吧。”他笑笑:“想好了?”“想好了。”“想好了也沒用,你會是這個國家最長壽的人,所以,還早著呢。”我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卻發現他的眼睛里只有我的影子。我曾一度也把他當成我的朋友,但是現在好像不是這樣想了。
窗外雨下整夜,這種時候總歸會想到很多有的沒的,比如我現在就覺得那些雨滴和窗臺通過月光投到地上的影子很像那張X光片,上面其實照出了我所有的弱點。總結地說,當年的病其實現在想來并非偶然,只是我覺得,我的弱點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地方,所以我得了癌癥。真感謝它啊,在這種時候我居然又體驗到了朋友的關懷。
……
……
我知道我的死期就是今天,一定中。我已經記不得很多事情了。比如,眼前這一群,陌生的人們,其中還有人叫我“爸”。真是的,明明帶著看孩子的笑容,居然還敢叫我爸。我前幾天還和他說如果我死了請不要放我已經老去的照片,他同樣只是笑笑。然后不顧我的怒火,徑直走向廚房,又熬了一鍋粥。我沒辦法,只能勉強翕動嘴巴,嘬幾口。真作孽,我居然到臨死的時候還是這樣一副難堪的樣子。
我現在隨隨便便就能睡十幾個小時,比起以往更加沒事情干。我在這個家(我訝異我居然還知道我現在就是活在我家里)仿佛是一個年代久遠的古董雕塑,極其貴重,卻又只是“貴重。”于是我不管面前的陌生人,又睡過去了。
夢中我遇到了一個小人,那個人看起來很熟悉,但是完全沒有印象。他對我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然后我風燭殘年的身體仿佛煥發了新的光彩,在夢中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風景,有幾十年前我看到的那個放牛的山崗,有充滿機械儀器,刀子鑷子還有大燈的房間里光彩鑒人的地板,有放滿佳肴的桌子和美人,還有那個焚化爐。(你看我記憶力其實還是很好的。)他走到這里停下來對我說:“這就是你對整個世界的眷戀,你還沒有發現嗎?”
我知道的,但是我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夕陽太美了,我忍不住要去看。
但是過了一會我發現我既沒有水也沒有食物,我問他“我們怎么出去?”他說我也不知道。然后他和我一致決定隨便朝一個方向出去看看有沒有出路。于是他帶著我起飛了。無法理解就不要去理解了,像那位作家說的一樣,唯有沒有絲毫理智的精神才是最可靠的,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不懂。最后我們累倒在地上,還是沒有找到出路。我問他:“我會死嗎?”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又問“那我們怎么出去?”他忽然湊過來“要想出去啊…那你就要……”
夢醒了,是一陣刺耳的鈴聲。旋即那個熟悉的陌生人來到我跟前:“爸,我們出去透透氣!”
我們到了一個公園,我看到了很多喧鬧的人們。我望向那個賣棉花糖的攤位,陌生人就說:“爸爸你也想要棉花糖?我馬上給你去買,你現在簡直是個孩子~”然后我悄悄地推動我的輪椅,找到了一個看起來想吃棉花糖的小孩。我問他:“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你把我推到那個山坡,然后用力往下推,一直推下去越快越好。那邊的叔叔會給你棉花糖吃。”他歡呼雀躍。
這其實是我在那個雨夜里看到的橋段,在小孫子睡去以后,我看了一部電影。
然后我看到小孩的眼里有著一抹深邃:“你來了?”“來了。”
然后我就從人群旁呼嘯而過,不顧旁人的驚呼,我就真的飛起來了。來不及去思考什么,我變成了光。就像電影里放得那樣,多好啊。
我知道那個小孩的深邃的眼睛,以及夢里看到的那個小人其實就是我。最后我想起了小人說過的:“要想出去啊……那你就必須學會不再執著于你的故人,你的過往,你的世界。你是你唯一也是最終的一個朋友,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
剎那間無數光景在眼前略過,但是最終我看到的還是我自己。我感謝我最后徹底看清了我自己,有點懦弱,有點小自卑,但是終究勇氣無限。我花了一輩子才搞清我到底是什么樣的,所以看清一個本應該最熟悉的人,真是不容易。
我有一個朋友,他不說話也不聲張,他就住在我的心里,在我臨死的一刻出門向我問好。
所以最后我和我自己飲盡了最后一杯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們之后慢慢聊。死不是什么大事情,西出陽關而已,我不需要故人。
(最后一句話引自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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