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很久以后,再想起來,總覺得她應該生在一個民國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抬頭是瓦藍瓦藍的天,腳下是冰涼冰涼的石板。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躺在一把摸出了包漿的藤椅上閉目小憩,有棠棣的葉子落在她額頭,又自己落到那冰涼冰涼的青石板上。
她轉學來的那天,是隆冬里最熬不過去的幾個日子之一。祥子說的不錯,三伏天同三九天比起來,始終是三九天更難熬一些。那種上海特有的濕冷天氣里,每邁出一步都可說是一種勇氣。而她走進教室的那一剎,除了一件羊絨短大衣之外只有一件黑白兩色的格子襯衫,連一條暗花恣肆的羊絨圍巾,都是亂糟糟堆在脖子上的。那麼亂,可就是讓教室里那么多病歪歪的人,包括我在內,齊刷刷抬起了頭。而我那永遠不知道什么叫做收斂的朋友,一邊解開她羊絨大衣的扣子,一邊蹙著她秀美的額頭,不耐煩地說道:“開個窗,不覺得太熱了嗎?!?/p>
那一霎,教室里響起很多聲音,而她置之如不聞,徑直走到最靠窗的我面前說:“謝謝?!?/p>
生性優柔寡斷的我遲疑許久,最后還是在與她的對峙中敗下陣來,無奈起身打開窗。而我想不到的是,在我準備坐回座位的時刻,她突然抬起那對精光四射的眼眸,語氣不容置疑:“抱一抱。”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那個瞬間,她的擁抱就將我全部裹挾了進去。極具侵略性的擁抱,和她乖戾專斷的性格一樣,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現在再回想起來,依舊覺得那樣的初見,有著靈魂出竅般的死生激蕩。
直到熟識了以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來問她:“你當時為什么要抱我那一下?”
她始終在玩手機,頭也不抬的回答我:“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冷,但是第一天轉過來,總要給人留點印象。我本來在想,如果你當時拒絕了我,我的樣子一定會很難堪。但是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給我這個面子。當時我就覺得,這人太可愛了,所以我連想都沒想,就抱了你?!?/p>
她低著頭在玩手機,沒看到我復雜到難以言明的表情。
不過我當時并沒有想起來,那個冬天一直到后來的多個冬天里,在我每一次拉她的手時,她的手都是溫暖的,不論她穿的有多么纖瘦。也就是說,我根本沒有想起來,她其實并不怕冷。
這是很遙遠的后來,我在一個飽食之后的軟眠中突然想到的,從頭到腳的冰冷席卷了我,我幾乎是立刻驅散了睡意,跳起來抓起電話。然后發現我已經永遠也無法向她質問當時為什么要騙我了。
我只能以我的心理,慢慢地,慢慢地揣度,她為什么要騙我呢?
可我怎么會想得明白,我這位永遠不知道收斂的朋友,永遠不會按常理出牌的朋友,她的心思,我怎么會想得明白呢?
我想起來我們交換了電話的那個時候,我偷偷地把她的備注存成了“赫素容”。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有些像愛玲筆下那位有著旗人血統的女子。
我從不會翻看她的手機,我也不會知道,我在她那里的備注叫做“趙玨”。
這是另一個同學告訴我的,這位同學有著一張恰到好處的瓜子臉,只可惜顴骨過于突出,面相故而顯得有些狡詐,也不知道是不是算計別人太多了的緣故。瓜子臉掩著嘴偷偷地告訴我,末了還刻意加一句“你又不叫趙玨,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存?!?/p>
我當然不會去想太多,只是覺得瓜子臉這樣掩著嘴的樣子,頗有些東施效顰的意味。
流言始終不過只是流言,我不信,她不信,流言便始終不過只是流言。
她并不常與別人多言,幾乎只是與我交談,一開始還有別人要來同她搭話,她便滿口誰都聽不懂的哲學思想,在我來不及勸阻她的時候,就將別人嚇退。
然后她斜睨著眼,對我道:“我本來就不喜歡這人,還要跟她講話好像太難為我了吧?!?/p>
除了苦笑,我亦沒有別的什么表情。
慢慢地傳開了,說新轉來這人脾氣古怪,眼睛倒生在眉毛上邊。有人瞧不慣她的做派,故意讓她聽到了,她反倒也就笑笑,說一句“我不是為了這些人活著的”。便同時又有人傳開了,說新轉來這人難得赤子心腸,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樣子。不是人家脾氣古怪,是有人別有用心要孤立她。從此反而多了好些躲在角落處欲求一睹所謂“名士風流”的人。她也不管,依舊我行我素,還真是“不為這些人活著”。
哪是什么“建安風骨”赤子心腸,其實根本就是她懶得搭理人家。
我生性也不愛惹出事端,只是和她在一起久了,且她平時除了我外鮮少同別人說話。漸漸和她便被列為一類人,人前人后總有人稱我為她身邊的人。我自己并未覺得如何,相反卻有些竊喜,總覺得我這樣可以稱為有些懦弱的人竟然可以同她被放在一起是種榮幸。
可是有人并不這么想。某天突然發現一個不知為何一直對我有些怨言的人已經一周沒來,又看到她幾次三番被老師找去,不禁有些擔心。躊躇幾許,還是忍不住問她“沒把人家怎么樣吧?”
她笑得肆意,勾著我說:“天大的事,碗大個疤。”
雖然歪理,但我卻從此暗暗下定決心,不能再總是這樣由她護著我了。
所以后來那個漸漸開朗起來的我,和當時總是將我護在身后的她,總是千絲萬縷的關系。
然而她的性格始終那么鮮明,我不會,也從來不敢在她的面前試圖左右她的想法。
而我不曾想到的是,她最后竟然和我選擇了不同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爭吵,也是她第一次被我詰問至無話可說。我在心痛與震驚之余,所有的力氣似乎只是變成了對她的怨懟。根本不愿去聽她解釋,縱使聽到也不愿去理解她。
她最后依舊沒有為我改變選擇,依舊考去了遙遠的別城。
漸漸成長起來的我似乎被她的倔強同化,在她踏上行程的那一刻都沒有去送她。只是在聽說她已經去那里的時候,裝作無意地冷哼一聲。
我依舊考取了上海的學校,日益繁重的學業壓得我喘不過氣,和周圍新同學們交流已經成為了我在學校新的生活模式。
根本沒有疏遠,幾乎是從一瞬間跌入的冰點。
再后來,初春的深夜里,一個來自她的電話刺痛我的耳膜。閘門被開啟,記憶便一瀉汪洋。
原來不曾忘記,只是不愿想起。
她只是平靜地問我好。我亦強裝鎮定回話。一個漫長的沉默過后,她輕聲問我是否周末有空陪陪她,她要從那里回來。
我兀自冷笑,記憶中她的決絕離去又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刻意同她胡扯,關于我在這里生活的很好,周末要和新同學出門。
她沉默很久,連告別都沒有,直接掛斷電話。
反倒是我拿著電話,將冰冷的聽筒貼近臉頰,怔怔了好久。
其實我當時想見到她,及其迫切地想。
如果我這樣對她說,也許她就不會在那個晚上從十樓一躍而下。
我跌跌撞撞沖到那個城市的時候,這個在我記憶中從來不會安安靜靜地做任何事的人,這次靜靜躺在里面,身旁是大片大片也許也在悲傷著的花,她正聽著勃拉姆斯的音樂。滿堂的嗚咽,黑發人送白發人。她的母親哭得肝腸寸斷,昏厥了多次。
我站在那里呆立了起碼半個小時,然后一種鋪天蓋地的暈眩襲擊了我,那感覺和她多年前第一次擁抱我的時候一樣。
滿堂淚下的人不明白,她的母親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可也許我明白。
她的驕傲,她的專斷,她的乖戾,她的囂張。當一切皆沒有意義了,會怎么樣?
她的母親醒過來后紅著雙眼對我說,你為什么當時沒有來送她。
我曾經見過她的母親,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小姐,溫婉是她的天性。我還笑著打趣過她,她的母親如何生養得出這樣性格的她?
而如今我所不敢面對的女人,這樣的咄咄逼人,多像如果沒有意外發生,二十年后的她。
我剛到那座城的時候大雨滂沱,而我離開那里的時候外面依舊大雨滂沱。擦肩而過的許多人都在討論,這座平時降雨量少的可憐的城市為何迎來這樣連續的雨天。
在那座城時,我并沒有做什么,我才發現我能為她做的事少得可憐。
我又回到了上海,繼續著我的生活。
可我卻經常想起來她對我說她怕冷,她對我說過的話那么多,我卻偏偏將這句極其普通的話記得那么清楚。我不明白為什么。
一直到很遙遠的后來,我在一個飽食之后的軟眠中突然想到,她并不怕冷。
但是我卻再沒有機會問她為什么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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