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233作品

　　從夢里醒來的時候，冶黎覺得臉上冰冷濕滑，像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冶黎知道自己又在夢里哭了。

　　十二月的夜很黑很冷。冶黎覺得自己想尸體一樣就這么僵在床上，厚實的鴨絨被具有保暖的功效，而冶黎自己的身體卻像喪失了散熱的作用。被子冷，人也冷。睜眼后冶黎覺得自己的眼里融進了一滴化不開的濃墨，看不見任何東西。

　　冶黎就這么在冰冷冷硬邦邦的床上作挺尸狀。大睜著雙眼，盯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依稀回憶起方才的夢。夢里有一場很細很美的雪，軟軟膩膩滲透出幾分浪漫。然而這樣詩意的雪景里，有一人衣衫襤褸匍匐在地，看得出本是如墨如綢的烏發糾結混亂在身后。那人溫順地跪著，頭微微側著，擱在斷頭臺上。那人的面孔看不清晰，冶黎皺起眉頭，憶起看到的一雙眼。那人雙目狹長，眼角微挑，天生風流相。睫毛濃密黑長，半蓋著招子看起人來說不出的嫵媚。而這好招子那時分明含著恨意，眼神直勾勾地朝著冶黎盯來，與溫順等死的姿態甚是不符。

　　冶黎還不及細看，剎那功夫，溫潤細雪盡血色。白的紅的交織在一起，鋪天蓋地，如泣如訴，慘烈十分。

　　冶黎硬生生地掐斷了驚心動魄的回憶。這個夢著實詭異，連日來纏著他半月有余，且次次都以冶黎帶淚驚醒結束。

　　冶黎覺得他一定夢到了上輩子的仇人，如此慘烈的被自己害死，化作夢魘夜夜來糾纏今生的自己。又覺得自己的這輩子如此寥落一定也是拜前世的自己所賜。造孽太多今世來還。

　　冶黎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五歲的時候父母雙亡，留他一人與年邁的祖母相依為命。祖母畢生積蓄都用來撫養他，終于在冶黎高二的時候實在入不敷出，含著淚帶冶黎去學校辦了輟學手續。在同齡人在大學讀書泡妞打游戲時，冶黎在工地搬磚糊口。而一年前祖母的離世，更是敲定了冶黎孤家寡人的身份。

　　更令人唏噓的是，冶黎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據說冶黎幼兒園入園第一天，所有的小朋友都把他當做瘟神一樣，孤立他，無視他。這個現狀陪伴冶黎走過了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到現在工地上，依然如此。讀書時，冶黎的成績一直在中游徘徊，不好也不算太壞。而冶黎的性格也不算壞，從來不會發脾氣，只是因為沒有朋友所以話少。長相也是眾生相，勉強算得上清秀。如此平凡的人，就是沒有朋友。沒有人刻意孤立他，卻都在無意間無視了他。冶黎的二十二年，像隱形人一樣地過。

　　冶黎在黑夜里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寂寥無奈在空氣里發酵。

　　冶黎對著天花板發呆到天明。翌日不顧眼圈的一層烏青依然去搬磚。回來后倒頭就把臉埋進被子里。

　　一夜無夢好眠。

　　冶黎醒來的時候詫異里夾雜著很細微的喜悅。竟隱隱覺得這或許是個好兆頭。也許他的日子真的會一點一點好起來。噩夢會自己消失，他會找到好的工作，會找到好朋友，會有自己心愛的女孩。冶黎的生活著實灰暗太久了，以至于這一點點往好的方向偏轉的細小變幻，都能讓他瞬間對未來充滿令人欣慰的希望。

　　也許冶黎的生活真的會慢慢變好，像普通人一樣，美好的事物在他的生命中會有固定的一席之地。

　　如果那天冶黎的家門沒有被他的“新鄰居”敲響。

　　冶黎住在原來和老祖母一起居住的十平米老公房里。自祖母死后除了抄水表的已經不知多久沒有被人敲響過了。更別提晚上十一點突然聽到敲門聲對冶黎有多大的震動。冶黎甚至覺得驚悚，輕聲問了句，“誰啊？”

　　不聞應答。

　　冶黎心里做了一番思想斗爭，老舊的木門沒有貓眼，冶黎對門外的情況一無所知，只好打開門。

　　門外面站了一個人，身形修長，穿著黑色的風衣，脖子上圍了一條蘇格蘭風羊毛格子圍巾，雙手插在口袋里，半倚著墻。眉目很是英挺俊美，雙眼似含著笑，打量著來開門的冶黎。

　　冶黎在看到來人的雙目時心狠狠抽了一下。這眼睛分明是他在夢中所見的那雙！嫵媚多情，自成風流，只是含著的恨意變成了笑意。

　　冶黎聲音微微發顫道，“你……你是誰？”

　　來人朱紅薄唇輕啟，聲音清冽略含笑意，“我是你的新鄰居，莫華。”

　　后來冶黎是怎么終于安撫下自己疑惑詫異的心，客氣地請莫華進來喝了一杯茶，又客氣地把他送至對門，道了聲晚安后回來睡覺。這些事的細節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晚上，他又做夢了。

　　不再是那個紅白交織漫天血霧的夢。而是一組很溫馨的場景。夢里有兩個風華絕代的翩翩少年，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煮酒論史執子對弈均是家常，甚時兩人夜間同臥一塌，足見二人感情之深厚。其中一人分明是莫華，而另外一位樣貌比起莫華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朗若星辰的眼，曉若天河的臉，一派英氣十足。

　　冶黎醒來，呆呆地愣了好久。隨即走到對門，敲響。

　　門很快被打開。莫華對冶黎微笑，側身示意冶黎進來。輕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冶黎進門，輕吁了一口氣。同樣十平米的小房子只有一張沙發，很顯然莫華并不住在這里。

　　“坐吧。”莫華道，“很抱歉這里不能泡茶給你喝。”

　　冶黎一言不發地坐下，嘴唇張合幾次，終究沒能說出話來。

　　莫華做到他身側，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來和你說個故事吧。”明永樂，燕京有一戶大戶。祖上靠做生意白手起家。做到而今家主這一輩幾乎都止盈不虧，財源連綿，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更是錦上添花的是這家人新添一丁。小兒子天資過人，三歲能識字，七歲能成詩，八九歲四書五經均倒背如流。且相貌俊秀，一表人才。

　　如此絕代才子自是有幾分恃才傲物，仗著天資也不是十分用功，考取功名不足，比之平民是綽綽有余。本來這等天才不曉得幾百年才出得一個，沒想到真正大明永樂盛世，又橫空出現一個。論才華天資兩人不相上下，論容貌均是如玉之資，唯一不同的是后者家境貧寒，只能依靠考取功名養家糊口。家境厚實的名喚葉離，心底的傲氣被橫空出世的對手激出，發誓也定要考取功名一較高下。

　　對手名叫莫華，與葉離正正兩個極端，才華橫溢卻是為人謙卑。令人驚異的是一個傲氣凌人，一個恭敬謙卑，甚是相配互補。葉離一生過于傲氣沒有摯交，莫華竟成了特例。二人感情好得用如漆似膠形容也不為過。

　　兩人雙雙入朝為官，少年成名一時傳為佳談。

　　莫華講到這里，停了下來，看著冶黎。正聽得津津有味的冶黎剎時臉色蒼白。

　　“后來……后來，如何？”

　　莫華笑笑，眼帶安撫，清了清嗓子接著說了下去。

　　二人入朝為官，自是態度謙卑的莫華更受人歡迎。而葉離在被同朝為官的幾位不大不小地陰了幾次后，漸漸收斂了氣焰，為人圓滑起來。

　　官場共同沉浮幾載，勾心斗角的伎倆早已爛熟于心。而兩人的感情居然從未變質，依然毫無芥蒂，夜間同臥一塌沒有隔閡。

　　莫華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再后來，莫華就死了。”

　　冶黎顫著聲音問，“怎么死的？葉離害的……是不是？”

　　莫華又笑了，只是這次笑得凄苦，“莫華死時，確實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斷頭時以血為咒，咒他的一生摯交葉離生生世世再無朋友，每一世都無依無靠，無伴終老。”

　　冶黎說不出話來，直勾勾著盯著莫華。眼圈漸漸暈染開淡淡的紅。

　　莫華把頭垂下，過了一會兒，又開口。“莫華的執念太重了。他不信，偏就不信葉離負他。他偏不喝那碗孟婆湯。他查了幾世，終于知道了真相。而真相卻是字字誅心。”莫華在醉酒時，曾撞見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朝堂高管李大人居然在聚眾謀反。兵馬已足，只是時機未到。莫華立時酒被嚇醒了大半，連夜趕到葉離家中商量對策。

　　葉離安撫了他一夜，翌日卻于朝堂之上大聲誦讀莫華種種莫須有的罪狀。證據在皇上面前列了一排。莫華只記得那天只記得雙目似是瞎了，滿目都是血色，不見其他。

　　七天后，莫華被問斬。

　　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么。莫華輪回了整整三次才弄明白。原來李大人謀反行徑早就被圣上知道，只待其謀反之日一舉拿下。而莫華撞見李大人的同時，也被李大人所見。未免打草驚蛇，只能犧牲一個小小的莫華，安頓大局。

　　莫華只知道當日朝堂之上自己雙目皆血，卻不知道葉離隱在袖中的手指被他自己硬生生地掰斷了三根。不知道葉離在他死后毅然決然地辭官，變得癡狂，日日夜夜口中囈語，“我有一個朋友，名喚莫華……”

　　后葉家家道中落，百口大戶眾人皆做鳥獸散。

　　莫華講到此，雙目也洇了紅，聲音嘶啞。

　　冶黎看著他，不說話。

　　莫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查了許多法子，血咒接無解。你已經孤苦伶仃好幾世了。”

　　“我知道。””所以我來伴你。往后世世我均來尋你伴你。“

　　”……好。“

　　夤夜凄凄，冶黎卻不覺得冷了。我有一個朋友，名喚莫華。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