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222作品

　　在一片森林中，有一個普通的樹洞。在里面，一只年老的精靈貓頭鷹停止了呼吸。

　　在她的身旁，放著一張紙，上面有許多字。

　　我的名字叫茉莉。

　　我年輕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貓頭鷹們稱之為“砂囊病”。砂囊是貓頭鷹的第二個胃，但也是一只貓頭鷹的全部。得了砂囊病，意味著在一段時間后，貓頭鷹將死亡。

　　從得病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將會很短暫，很枯燥。醫生告訴我，我處于砂囊病中期，已經無法治療了。但我身體并沒有那么難受，沒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是精神卻很空虛。我每天都在計算日子，等待死亡。當一個生物知道了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日期，并什么也不想做的時候，這會是多么可怕。身體還活著，心卻死了。

　　我來到世上的時間不長，并不認識多少人。除了爸爸媽媽，我幾乎沒和其他人說過話。而爸爸媽媽在我得病前就去世了，我更是孤獨。家里有不少吃的，暫時不會挨餓，但決不會堅持到死的那天。我會捕食，但我不想去，不是沒力氣而是不想去。過一天算一天吧。

　　我沒有朋友，現在連親人都沒了。我在這世界上還有什么留戀呢？

　　那是一個毫無特點的傍晚。

　　“嘿，今天晚上真的適合飛行！”我突然聽到這句話。

　　我探出頭，看到幾只貓頭鷹從我眼前飛過。

　　他們一定都很健康，不像我。

　　“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并不開心，尤其是在這種好天氣的時候。”

　　我轉過頭，看到我的這棵樹上，有一只谷倉貓頭鷹。

　　我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沒什么。”隨后便縮回洞里。

　　你當然不會不高興，你又沒得砂囊病！

　　他飛到了我的樹洞口。“你是一只精靈貓頭鷹吧，”他說，“為什么不出來活動活動呢？”

　　我記得當時我是這么說的：“沒必要。也沒心情。”

　　他問我為什么，我沒回答。“和我們一起飛吧，很有意思。你會覺得心情一下子好起來。”他說。

　　我終于還是答應了。“好吧，我就飛一會兒。”

　　好久沒有飛了。自從爸媽去世之后。

　　“你知道嗎，有一次飛行的時候，我遇上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說，“我的一個伙伴本來飛得好好的，突然被一只麻雀撞飛了。他怪麻雀飛得太快，但麻雀卻說，‘你明知我飛得快，為什么還撞上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久沒有這樣了。

　　他又說了很多他遇到的事情，我很著迷。本來說只飛一會兒，卻一下子玩了三個小時。

　　我認識了他，他叫湯姆。

　　那天早上，我睡得很香。

　　后來，我和他約好了，每天都和他一起飛。飛翔的感覺真好。

　　但是每當想起我的死期，我總是感到難受。我告訴湯姆我得了病，但我并沒說是砂囊病。湯姆說，他學過醫，可以給我治病。但我拒絕了，我說，過一陣子就好了。我心里想的卻是，過一陣子確實好了，不會再難受了，永遠睡著了。

　　湯姆很照顧我，經常給我抓老鼠吃，有時還會帶給我狐貍肉。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或許也是最后一個吧。

　　經常和他在一起，讓我忘記了我的病，真正開始享受生活。

　　我們一起飛過叢林，飛過沙漠，飛過大海。我長了不少見識，看到了我從沒看到過的東西。湯姆說，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好東西，都是我們沒見過的。他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周游世界。

　　我也想有這個愿望，但我知道，我不能有，沒必要有，盡管所有人都可以有他們永遠實現不了的愿望。

　　湯姆是一只很有思想的貓頭鷹，他總是告訴我一些他自己想出來的東西。而他經常對我說：“所有生物，他們有生命，就應該有生命的意義。無論他的生命是長是短，都應該創造他生命的價值。”這句話就像專門為我創造的。

　　湯姆經常帶我去大海邊的一個懸崖旁。他說，在那里他可以獲得很多啟發。

　　懸崖面對大海，這里確實很漂亮。尤其是傍晚，太陽漸漸下沉，海面上有無數金光閃閃的碎片。希望它們能記錄下我們的友誼。

　　他捉來老鼠，并用篝火烤熟，在那里與我分享。他手藝很好，不知他在肉中加了什么，味道特別香。他說，這是他的秘方。

　　有一次，他和我約好在這個懸崖旁碰頭。我先到了，他來的時候帶著一個東西。這是一個用石頭、枯藤、泥巴做成的一對貓頭鷹雕像。做得很好，一只是淡黃色，臉是心形的，像是谷倉貓頭鷹，另一只是橙色，眼睛上方有兩道彎彎的白線，就像精靈貓頭鷹。

　　好像我們。

　　他說：“這兩只貓頭鷹，就放在這里吧。這代表我們的友誼。”

　　我真的好開心，因為我能有這么一個朋友。

　　漸漸地，我們互相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和他分開了。他也是這么想。

　　這看似是好事，但是我卻覺得越來越可怕。因為我覺得死期越來越近，大概只剩下一個月了吧。我只能再和他做一個月的朋友。

　　原本期待死亡早些臨近的我，卻突然厭惡了死亡。因為有他，他改變了我。

　　然而，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我希望能疏遠他，忘記他。希望他也忘記我。

　　我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因為我們即將分離。和他越親密，離別時越悲傷。

　　對于我，離別后我將永遠沉睡，永遠沒有思想，沒有感情，但他呢?我清楚的知道，他還有很長時間要活，不能讓他一輩子悲傷。

　　我決定，不再見他。我希望這樣能漸漸讓他忘記我。

　　我不再去那個懸崖。有時他來看我，問我怎么了，我只是說，身體不太舒服。

　　他仍然來看我，給我烤鼠肉吃。仍然是那么香，但是我吃得并不舒服。

　　我希望他能離開我，別再來了。但是，事與愿違，他看望我的次數越來越多。我感到很糟糕。日子一天天臨近，而我仍然不能忘了他。

　　我受不了了。

　　我大膽地決定，離開這里。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等待死神結束我的一生。

　　于是，在離死亡還有三星期，在一個中午，在他睡覺的時候，我走了。

　　我躲在一個沙漠里，等著。

　　時間差不多了吧，我該死了。

　　奇怪的是，我并沒有覺得難受，身體很正常。這是怎么回事？

　　三個星期過了。四個星期過了。

　　我仍然活著。絲毫沒有死神的蹤跡。

　　真是奇怪，難道我的病好了？

　　我找到一個醫生，一檢查，竟然已經沒病了。這不可能！

　　我跑了好幾家醫院，他們都說，我的身體很好。看來假不了。

　　也就是說，我不會再死了。

　　我欣喜地回去，想找湯姆，想告訴他一切。如今我已經沒什么需要隱瞞的了，我可以活下去了。

　　我回到了森林，卻找不到湯姆。

　　我找到了湯姆的一個朋友，他叫馬克。我問他：“湯姆哪兒去了？”

　　馬克沒回答我，而是給了我一張紙。

　　紙上是這么寫的：

　　親愛的茉莉：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里了。

　　我知道你為什么離開這里。因為你希望我忘記你。

　　原因就是，你的病不是什么小病，而是砂囊病。

　　我懂醫術，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得了這種病。后來我才知道，給你治病的醫生誤診了，以為你已經到了中期，而事實上，你只是在早期，還是有辦法治的。但是我，卻已經是晚期了。

　　沒錯，我也得了砂囊病，而且在中期才查出來。這時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注定要死亡。

　　我沒想到，能在人生的最后交了你這個朋友。這是我最大的滿足。

　　我很清楚，我愛上了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也愛我。

　　但是，你得了砂囊病。我決定，一定要治好你。

　　你一定奇怪我為什么非要你出來飛翔。治療這個病，首先需要運動。

　　你也一定想知道，為什么我烤的鼠肉那么香。因為，我在里面放了藥。

　　保證了運動，又吃了藥，你的病就好了。

　　但我，卻即將死亡。我舍不得你，希望能多陪你一會兒，但是沒想到，你卻離開了。

　　我真想打自己。我早該告訴你，你的病好了。這樣我就能有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

　　不過，我雖然走了，但我會在天堂祝福你，希望你一生快樂。

　　你的朋友，

　　湯姆

　　我的淚早已掉在地上。

　　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注定即將死亡的不是我，是他。

　　他對我這么好，治好了我的病，我卻……連他最后的一面也沒見到。

　　我真是罪該萬死。

　　上帝啊，為什么事情會是這樣？

　　馬克告訴我，湯姆死前一直在說，茉莉啊，你在哪里啊……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后來我經常去那個懸崖，孤獨地面對著大海。他做的兩個雕像仍然在，但是他卻不在了。雕像仍然是一對，但我們卻陰陽永隔。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幕幕，多么溫馨。那些畫面我永遠不會忘記。

　　現在，我的大限已到，即將真正的死亡。在這之前，我一直記著他教會我的東西。

　　他得了砂囊病，卻仍然這么樂觀，而我呢？得病之后精神早已崩潰。他死前都想著要治好我的病，而我呢？卻讓他滿懷遺憾地離開。

　　唉，我真想對他說對不起，但他卻聽不到。

　　現在，我也要死了。希望能在天堂見到他，向他道歉。

　　為了記住湯姆，我將這個充滿淚水的故事寫了下來。希望別人看到之后，能從中獲取點什么。

　　最后，我也希望大家能記住他，記住這個我最好的朋友，記住我有這么一個朋友。

　　他叫湯姆。我叫茉莉。

　　夕陽照入樹洞，這個死去的貓頭鷹的靈魂飛向天堂。

　　在另一處，大海旁的懸崖邊，擺放著兩只貓頭鷹雕像。晚霞照在它們身上，讓他們變成了永恒。它們，他們，面向大海，前面是漸漸下沉的夕陽。海面上的倒影，被搖擺的波浪分成千萬個金光閃閃的碎片。每一片，都記錄下了他們的友誼。

　　天空上，似乎有兩只貓頭鷹，微笑著，看著懸崖上永恒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