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219作品

　　我有一個朋友，他叫哲。但我也是哲，他也是我。

　　住在腦海紅色腔隙的他，是我靈魂的寄托。從前我的記憶深淵里有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忽遠忽近，似鬼泣如歌，來自于一縷縷怪誕的亡靈。喚醒了我的他告訴了我這一切的來源。

　　我問：你是什么？

　　他答：我是哲。

　　我問：哲是什么？

　　他答：哲就是哲。

　　我問：你為何要來？

　　他答：因為你需要我……

　　童年，我并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我的世界是金黃色的夕陽，懶懶地充滿勁頭，將一切敲響成金碎玉的聲音，無暇是我永遠的寶藏。

　　初中時候，我的腳下長出詩意的藤蔓，于是我騰空飛躍九萬里，似鯤如鵬。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無病呻吟，萬事萬物化為美麗的牢騷，點點滴滴的生活記憶，在我與他的共織下化為動人的篇章。

　　我吟：孤獨是什么？

　　他嘆：孤獨是寶石竹。

　　我吟：詩意是什么？

　　他嘆：詩意是油菜花。

　　我吟：傳奇是什么？

　　他嘆：西伯利亞雪橇犬在高高的雪原上拉著主人奔跑。

　　我吟：卑微是什么？

　　他嘆：地上的螞蟻被行人踩死的瞬間。

　　我吟：奇妙是什么？

　　他嘆：拿破侖奪過教皇手中王冠的一瞬。

　　我吟：無聊是什么？

　　他嘆：蘇格拉底喝下毒酒的一刻。

　　我吟：愛是什么？

　　他嘆：靜靜的，一秒鐘的永恒。

　　我吟：自由是什么？

　　他嘆：巴丹死亡行軍一路上的閃電。

　　我吟：虛偽是什么？

　　他嘆：紅色的鯉魚閉上眼安靜的長眠。

　　我嘆：真實是什么？

　　他嘆：北極熊吐出藍色的舌頭。

　　我嘆：神圣是什么？

　　他嘆：阿盧多羅三藐三菩提。

　　我嘆：死亡是什么？

　　他沉思。

　　這個問題一直留到高中，令我我迷迷惶惶，漂浮不定。晚上，我來到操場，看著靜謐的一切和沉默的他，若有所思卻毫無頭緒，我仿佛來到了一個詭異的邊緣，立足于萬丈深淵，空靈的黑暗清冷神秘。我是多么想要大吼一聲，讓回聲在山谷中游蕩，任意東西。我感覺痛苦讓我騰空而起，在天空猛然炸裂，化為一場暴雨灑向天地間，這像是一種永別。他告訴我，他早已有了答案，只不過你必須放下你的詩意，去化為一個戰士來與我并肩戰斗，用理性與現實來攻克最后的難題。來吧，到書里來尋找真正的我，我將在那里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說。

　　于是從此我拋棄了詩意，我的臉硬如堅冰，痛痛快快沉浸在書書籍的世界里，找尋他的影子

　　尋找他的足跡，我的現實泯滅成塵，我忘乎所以。終于，我在蒙田的隨筆中找到了他。

　　我問：現在告訴我，死亡到底是什么？

　　他答：這是一場永無盡頭的精神折磨。

　　我說：我還是無法理解這一切。

　　他說：死亡么，人所難以避免。周國平說過，死亡和太陽一樣不可直視，這是一種潛意識，隱藏在一個人心底，在堅強的心里一個不被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存在，并且在特定的場合與時間浮現，將人拖入絕望當中。

　　至少，還沒有人可以逃過死亡，不是么？人們通過觀察到死亡在別人身上的普遍發生而意識到這一不可避免的事實。你記得小時候的一天，一家三口吃中飯。你向父親提出了幼稚的問題：“爸爸，人越長越大，最后會不會變成一個巨人？”母親聽后撲哧一聲笑出來。父親則認真回答道：“人只會先長大，再成熟，由成熟走向衰老，不會永遠活下去，并且人的身體長到一定大小后就不再變化了。”你繼續好奇地問道：“那么，人到了最后，會發生什么？”“死。”

　　那是你生平第一次聽到死這個字眼，其實當時你還相當天真，并沒有想得太多，依舊快活地活著（長大之后才知道這種快活是多么寶貴）。后來，隨著年齡的增大，在目睹了新聞中的死亡報告，當災難發生時成群的人們死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哭泣與祈禱，天地悲慟，你才認識到死亡的可怕。以前，村子里辦喜葬，炮竹聲連綿不絕，親人們對著家中停尸三日的逝者哭天喊地，人們還用八仙桌搭成高塔，請來的法師嘴里念著超度經文，抑揚頓挫。親人們從高塔上一一走過，然后長子與法師一步一臺階，最后會面于塔頂間斷一包糖果的兩側，這時算是亡靈已升天了，這一般是五七時候做的。你還記得嗎？當時的你還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正是對什么都好奇的年紀，對于人死這一事實卻默認了，也許是因為這過于普遍，也許因為這離你還遠，但你清晰地意識到這將是一切終結的時刻。所有人無論此刻做些什么，下一刻做些什么，都將歸于寂滅。

　　哲學家們對于這個奇特的現象總是大做文章，因為他們善于將人們默認不予關注的事物窮究其根，將人們的潛意識拿到臺面上來說。自古以來，人們對死亡就感慨萬千。蘇格拉底面對毒酒，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反而淡定從容，甚至對死亡后的世界進行一番精彩的辯述，他說，死亡以后，要么將歸于永遠的寂滅，無知無覺;要么通往靈魂的住所,與已逝的人們的靈魂安享天國的樂趣。后者既有可能是對禍害他的人的一種極度的詛咒，也有可能是他臨死之時情緒的發泄，因為再怎么充滿智慧的人面對死亡，他的本能恐懼是無法克制的，即使他認為自己已看透死亡并無畏于死亡，即使他是古希臘時期公認的智者。前者的觀點也是人們普遍容易接受的，死后無知無覺，一片虛空。其實，這個觀點也具有極大的局限性。首先，人的思考永遠無法逃出一個大腦的乾坤，我們的大腦的成長，對我們今后對萬事萬物的理解至關重要，先入為主，兒時的認識建立了一個人一生的思考之基礎，這個基礎不會有太多的偏差，因為畢竟你不是原始森林里吃著人的部落野族，死亡的特性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此外，時代局限性，即使蘇格拉底是一個公認的智者，但是他絕不會理解如今科學對死亡的分析，所以蘇格拉底也無法解釋真正的死亡。

　　蒙田說，一切哲學皆是探索死亡，但死亡是一場永無盡頭的精神折磨。

　　他說:所謂的永無盡頭的精神折磨，就是無論往哪一方面去思考，都是碰得一鼻子灰，撞了南墻，無可奈何，只好嗚呼哀哉作罷。補充一點，死亡對每個人來說不僅是可怕的，苦惱的，也是不確定的，因為沒有人可以預測出自己的死亡，蒙田在“論死亡”中舉了許多死亡的不確定性的例子，許多名人的死法稀奇古怪，聽聞著啼笑皆非，卻忘了可能未來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就會天災降臨，說不定是打個噴嚏打死的！我舉個例子，汪精衛被全國痛罵“大漢奸”，遺臭萬年，背上了偽君子的名號，但是在曾經，他也不是寫過諸如“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這樣的豪邁詩句嗎？如果當初他毅然赴死或被暗中殺害，那么他的美名就成定了！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天道無常，誰知道呢？人是漂浮不定的動物。還有，中國春秋時期的百家中道家一家，“清靜無為，天人合一”，消極避世的悲觀主義很大原因是由于因戰爭的殘忍而引發的對死亡不確定性的思考，其實老子莊子二人也是偶然，如果當時守關者因為老子不肯留下思想而一怒之下奪人性命，那么如今《道德經》在哪里？莊子做漆園吏時如果遭人暗算至死，腦漿一硬，他還怎么寫得出《齊物論》嗎？一切偉大的人物都是偶然的。然而，雖然其中的相對主義思想比《相對論》早了那么長時間，但是誰又能確定在道家之前就沒有了對死亡的窮探深追呢？那些泯滅于茫茫塵世中的無名氏，也許早有人想透，更何況還有一宗呢，公元前六世紀創立的佛教，悉達多在菩提樹下悟到的“無上正覺”,又何嘗不是對死亡的一種成全？所以死亡的不確定性玩弄著人類文明千年浮沉，滄桑巨變。歷史上，多少崇高無上的人物或卑賤低下的人物是以是否敢面對死亡來定義的？前者將死亡轉化成為名；后者則逃避死亡或來不及由自己的軀體或內心來決定死亡。前者看似打破了死亡的不確定性，其實冥冥中環境對他的塑造已經決定了她的所作所為和個性情緒；后者則十分被動，被死亡所吞噬，當然這并不定性為貶義，一切無常天注定。是環境造就了人，所以人的死并不能定性。

　　我說：有一句話叫，名氣因死亡而永存。

　　他說：何來永存？聞其名者也將面臨死亡，傳承總有結束的一天。

　　我說：我并不這么認為，名氣可以存在于后來的人心中，即使他們終將死去，但是至少他們與成名者跨越時間而相遇，這是一種成全。

　　他說：那么這就不是成全，而是你的欲望了。

　　我說：嗯，你說得對。

　　他說：繼續補充，其實死亡也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時間與空間無限延長，我們就只是其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或者說不存在。因為就如同數學領域的極限，極限了就會等于一個特定的值。昆德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提到的“永劫輪回”說法，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物便可視作不存在，既然生命只有一次，那么我們的生命其實壓根就沒有存在過。《挪威的森林》里有一句話：“死不是生的結束，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認為，死既可以被認為是生命的結束，也可以被認為生的一部分。當然，點不在這兒，如果生命的價值被極限所壓榨至虛無，那么作為與生命密不可分的死亡何嘗不是一種虛無呢？或許已經陷入了虛無主義的圈套，但是這至少可以告訴我們，死亡并不值得恐懼。

　　我說：嗯。本能是不可回避的啊！

　　他說：本能既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有對生的渴求。所以我的真實心態是這樣的：如果將我逼上絕路，必死無疑，那么我將直面死亡，坦然淡定，我并不怕死。但是如果有一線生機，我就會掙扎著努力活下去，我又想活著。就像一位哲學家說過，“我既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愿意死。”

　　我說：精彩！

　　他說：沒錯。所以從今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撿起你的詩意，永遠的歌頌生命的美好。

　　現在我想，不遠的將來，我和他定會形影不離，不離不棄，直到死亡真正地降臨，那個時候，我必回顧我的一生，那么多美好的瞬間值得歌頌，思考占用了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在與他的對話中損耗殆盡，這一切既值得，又不值得。生命的美好就如同火山口的熱泉中央上的鮮花，氤氳繚繞美麗的同時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我們無時無刻面對著選擇，殘酷的時間將我推向一個個選擇的漩渦，時光無法倒轉，宇宙正在紅移，我的藍響將在何處回蕩？

　　可是如果我又能回到過去，找到曾經的自己，我真的可以將哲置之不理嗎？他是我永恒的朋友啊。哲，我的朋友，感謝你，感謝你的存在，你的存在讓我明白了許許多多。可是你到底是誰？你為何要存在？我又是誰？我又是什么樣的存在？難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哲，宇宙深處，有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