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218作品

　　文藝晚會的燈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坐在后臺，面前架著一張古箏。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配角，但還是怯場，總不能像小學生一樣在臨開場前說要跑去上廁所吧。況且我穿的這一身碧綠的緊身旗袍還很嬌貴，衣襟上的水鉆和亮片已經被我蹭掉好幾顆了。

　　我朝手上呵了口氣，用力搓了搓。一雙冰涼的手卻突然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愣了兩秒鐘，瞬間明白是怎么回事，奮力地扯掉那人的手，吼道，“你小子干嗎？知道姐姐快要上臺了還嚇我！”

　　夏木咧咧嘴笑了起來，“我是來告訴你好消息的。”他的牙在后臺暗淡的光線下像琴鍵一樣閃閃發光，比我身上貼的水鉆還好看。他比我大三個月，我卻叫他弟弟。這一切都是緣于某個奇妙的傍晚，在離學校最近的那家便利店里，他買壽司和關東煮差了兩塊錢，回過頭問我借時我逗他，“叫我姐姐我就給你。”結果那甜得奶油蛋糕都能融化的“姐姐”使我飛快的把貓咪錢包遞給他，差點塞上耳朵。

　　不過從此我多了一個人人皆知的好“弟弟”，每周四考完試就拎著我的加菲貓沖到便利店去買關東煮和泡芙。言歸正傳，現在他附在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這次社團部的部長也會來看哦!你看，剛進來的那個就是，他叫陳郁。”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加油。我的神經卻像古箏的弦一樣繃緊了，心亂如麻。但還是沖著他的背影叫了一聲，“嘁，這算什么好消息嘛！”

　　報幕員的聲音不失時機地響起，“下面是古箏表演《荷塘月色》。”

　　課桌上的情書

　　“喂，我說老姐，你怎么啦？”這天中午，夏木瞅準機會，跑過來敲了敲我的桌子。我依然假裝望著窗外，校服領前的蝴蝶結隨風飄飛，無視他的存在。

　　夏木無奈，撿起桌上的紅蘋果就向我砸來。

　　我一把捂住額頭，痛得嚷道，“你干嘛?”

　　“哎，你最近怎么總是一副想把我吃了的表情？”這家伙，還好意思問。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要不是你那天跟我說陳郁會當學生評委坐在第一排，我才不會彈斷弦……”揉完頭發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

　　夏木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剛想說話，上課鈴“叮零零”響起，班長大喊一聲“排隊去物理實驗室”，我立刻翻箱倒柜地去找他的物理練習冊。夏木也整理好書本，和其他人一起魚貫而出。

　　我長吁了一口氣，萬能的上課鈴救了我。

　　明亮的實驗室里，我盯著物理老師翹起的一縷短發發了會呆，，隨后就低頭研究起了前輩們在實驗桌上留下的“墨寶”。憑字跡可以大致猜測出主人的愛好，比如喜歡某韓星之類，有一行娟秀的鉛筆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回憶燒成灰，等不到結尾。”很飄逸的行楷，應該是女生寫的。

　　我被觸動了心里某個隱秘的角落，不禁嘆口氣，在下面續到：“一個人的滋味，又有誰能體會。”想了想又在旁邊畫了一顆扁扁的愛心，寫上CY的兩個字母。

　　后面是兩節考試課，考完物理和化學我覺得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脊椎酸痛，夏木還硬拖著我去喝奶茶。我們走到街角那家叫“暖暖”的小店，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點了海鹽奶綠和巧克力補丁。

　　“說吧，什么事？”我疲憊地打了個哈欠，端起奶茶喝了一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沒想到夏木故作幽怨地嘆口氣，深沉念道，“一個人的滋味，又有誰能體會。”

　　我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清醒過來，睜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

　　夏木得意地晃了晃手指，指向自己的腦瓜，“別忘了，我可是物理課代表。”幫老師整理儀器時看到那行字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更何況我的字還是很有特色的瘦金體。我了然地點點頭，問他，“你……想讓我怎么講？”

　　夏木“咕嘟”一聲吞了一大口布丁，笑著說，“當然是從頭開始啦！”

　　“好吧……”我苦笑。

　　二、雪花綻放的氣候

　　預初那年的圣誕，飄起了小雪。我像往常一樣抱了一大摞報紙從收發室走出，晶瑩的雪花像鋪天蓋地。我縮了縮脖子，把紫白相間綴滿絨球的圍巾系得更緊一些，低頭匆匆地往教學樓奔去。

　　遠處幾個男孩子正在冬青樹旁打雪仗，，一個潔白的雪球像流星一般朝我飛來，我來不及躲閃，腦門上一陣冰涼的鈍痛，跌坐在地上。我想支撐著身體坐起來，可是手臂又酸又麻，幾乎沒有力氣，校刊也都散落在地上。

　　一雙天藍色的帆布鞋忽然出現在視線野里，我抬起頭，看見少年白色的連帽衫映襯下的一張純凈的臉，他的眼睛像雪花一樣清澈，倒映出兩個小小的人影。少年微笑著伸出手，戴的手套是楓葉的圖案，泛著柔和的光澤。

　　稍稍猶豫后，我握住他的手，站了起來。“對不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剛才砸到了你……”我輕笑著搖頭，彎腰去把散落的校刊撿起來。他看到我指關節凍得通紅，就把楓色手套摘下一只，放在我的手心了。

　　我捏著柔軟的手套站了很久，直到少年的足印消失在小路的盡頭。耳畔回蕩起王菲的歌聲，“還沒好好地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我們一起顫抖，會更明白什么是溫柔……”

　　“那你怎么知道陳郁就是他呢？”夏木托著腮問我。

　　“就是一種感覺吧。”我淡淡地說，“一個人的外表會變，衣著會變，可那雙水晶一樣清澈的眼睛是不會變的。”所以那天在臺上，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然后，手一抖，古箏弦斷了。

　　三、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晚上，我回到寢室，看到康素素盤了個丸子頭，穿著粉紅睡衣坐在床上，折著一張彩紙。“葉子葉子！過來幫我看看這個玫瑰怎么折？”

　　我湊過去一看，果然，超薄的手機屏幕上正在播放折紙教程。

　　“你明天問問夏木吧，他應該很在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的口頭禪從“我也不知道”變成了“問問夏木吧”，好像有了他就像吃了定心丸，一切就會變得妥帖。我的心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在課桌上留下的拙劣詩歌，在他面前都不顯得丟臉。雖然他會毒舌，會哂笑，然而他的眼睛永遠清澈如泉地告訴我他在聽。

　　早晨的天空灰蒙蒙的，剛下過雨。我與康素素別著紅袖章，站在門口執勤。要做的事情就是檢查校服和團徽，以及記下遲到者的名字。

　　我百無聊賴地望著柱桿頂上爬滿綠銹的小銅馬，剛剪過的劉海有點參差不齊。遠遠地看見一個男生走來，悠閑自在地把手插在口袋里，天藍的衣領襯著白色的連帽衫，格外顯眼。

　　“同學，你沒帶團徽！”康素素走上前去攔住了他，等看清他簽下的名字后，立刻換成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就是那個萬年第一的陳郁？”

　　我驚訝地抬起頭，睡意全無。“萬年第一？”。

　　陳郁轉過頭，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地走開了。他后腦勺上一撮頭發不安分地翹著，顯然沒有梳過頭。我默默凝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回教室前，我偷偷留意了一下走廊盡頭的排名榜，陳郁在最頂端，而我在第81行。

　　初中的時候，我剪發以明志，和他考上了同一所高中，然而距離并沒有縮短。我們中間，隔了80人。

　　三、晨跑時光

　　夏木說我很怪，暗戀了人家那么久，連陳郁是個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

　　還好，他的人緣極廣，情報網一直部署到高二。從陳郁喜歡吃的菜，到喜歡的球星，運動鞋的牌子等等，事無巨細地列了張表給我。

　　我哭笑不得，“你這是干嘛？總不見得讓我去食堂和他點一樣的菜，然后坐到他對面，說“我也喜歡梅西吧？”

　　“當然不是，”夏木嚴肅地說，“我是幫你制造和他獨處的機會，你看這里，第31條，他有每天早上晨跑20分鐘的習慣……”

　　當天晚上，正當康素素左看右看欣賞著剛學會的紙玫瑰時，我像一陣風似的闖進來，打開鞋柜，翻開那雙好久不穿的耐克氣墊鞋，高調宣布，“明天，我要去晨跑！”

　　“得了吧，就你？”康素素哼了一聲，“你聽手機鬧鐘都醒不過來，還是我把鈴聲從藍精靈換成維塔斯才把你鬧醒的！”

　　可第二天，當康素素慵懶地揉著眼睛起來時，我的被子已經像豆腐干一樣疊得整整齊齊了。夏木下樓吃早飯，正好碰到我拎著兩個包子走出食堂去操場，他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說，“姐，不會吧，這么早？”

　　我嫣然一笑，從他身邊跑過。夏木看著我沖向6號跑道，不由得感慨，“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我在晨跑之前，加入了陳郁參加的所有社團，書法社，電影社，天文社……陳郁喜歡王羲之，我就用毛筆蘸了水在寢室的桌子上臨摹《蘭亭序》；陳郁喜歡小津安二郎，我就耐著性子看完《秋刀魚之味》，還寫了篇影評給夏木看。我甚至半夜起來看歐冠連賽，以期增加我們的共同話題。

　　然而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有碰見陳郁，倒是夏木怕我寂寞，常常跟我一起跑。一開始我不理他，嫌他多事，自顧自地低頭跑。但是慢慢地，我們開始聊天，話題也從“陳郁怎么還不來？”拓展到了各自喜歡的科目、書籍和音樂。我很驚奇地發現，我和他有很多很多的“相似之處”，比如都酷愛歷史，喜歡卡夫卡的小說和巴赫的賦格。

　　我也漸漸地學會了享受這種感覺，尤其是用寶藍色發帶把頭發盤起與戴著耳機的夏木并肩奔跑，好像兩個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涼爽的風從我們之間吹過，捎來了紅茶花與垂絲海棠的香氣。周圍的鳥鳴聲不絕于耳，像是一支永不停息的歌謠，促使我們跑下去，跑下去，直到汗流浹背。

　　一天休息的時候，我在擦汗，夏木正好坐在我側前方的花壇邊上喝水。他仰起脖子，把礦泉水直灌下去，挽到一半的袖口，露出鼓起來的肌肉，從這個角度看非常俊美，就連他身后的蝴蝶花也絢麗起來。

　　大概是盯得久了，他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回過頭來，“怎么了？”

　　“沒什么，姐突然發現你很帥!”我瞇著眼笑起來，晨曦的光打在我額頭上，煦暖而宜人，“話說，你每天聽的都是什么歌啊？”夏木抬起頭，把耳機摘下一個，遞給我聽。我欣喜地接過塞上，原來是一首巴赫的鋼琴曲，清靈，悠揚，像淙淙流淌的小溪。彤紅的朝陽射出萬仗光芒，一切都那么美好。

　　于是，陳郁，就像《等待戈多》里的戈多，慢慢淡化成了一個符號。

　　四、小美人魚的憂傷

　　周五放學，我和康素素捧著便利店的關東煮，一起站在公交車站牌下等車。

　　“他到底知不知道你喜歡他啊？”康素素把一個蝦球送到我嘴里，殊不知這句話是一石驚起千層浪。

　　我的舌頭被燙到了，半響才含糊地說了句，“應該知道吧”。

　　晚上十點躺在床上，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他到底知道嗎？

　　終于，我擰亮了“鋼琴兔”床頭燈，從書柜里找出詩集翻了起來，一下瞥見塞福斯的那句：“不論晨曦微露，還是夜幕降臨，茉莉花，永遠是潔白的。”如果在后面加上一句“一如我對你的愛”，就是一首含蓄精致的情詩了。我想了想，微笑著把頭埋進枕頭里。

　　夏木聽說我要表白，積極地貢獻出了自己的兩瓶冰紅茶，還在瓶口扎了一朵紙玫瑰，叮囑我，“你就乘他們打完籃球休息的時候，在瓶子上貼上你寫的詩，遞給他就行了。”

　　“知道了……”

　　“怎么樣了，老姐？”體鍛課下課，夏木大汗淋漓地跑過來。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康素素沒好氣地說，“咳，她呀，還沒等人家過來，就擱下飲料逃走了，結果你猜怎么著？9班那個駱晴兒，拿著你的冰紅茶去獻殷勤！也不知道陳郁接受了她沒有。”

　　我趴在桌上，眼淚無聲地滲入袖口，鼻子也塞住了。駱晴兒告訴我，陳郁早就有女朋友了，就是她同桌顧若溪，那次文藝匯演的主持人，陳郁是特意來看她的。這時候，隔壁班的課代表叫康素素去拿考卷，她走出去了。

　　過了很久，當我以為教室里空無一人時，有人輕拍我的頭。

　　“好啦，你只是當了一回小美人魚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依然是夏木欠扁的聲音，“這樣吧，我放學請你吃哈根達斯。”

　　冷飲店里，我雙手托著腮，一動也不動。夏木討好地把一大勺冰淇淋舀進我的杯子，“你如果不喜歡吃芒果西番茄，可以嘗嘗這個，草莓味的很好吃。”

　　“夏木。”“嗯？”“我覺得我像個傻瓜。”“哪有！”“我跑了那么久，其實是在原地轉圈，但我完全沒有付諸現實的勇氣。”“……”

　　該結束了。

　　五、夏木、我和自行車

　　書法社的最后一次活動是在寒假，在學校門口賣社員的書法作品，賣得的錢捐給兒童基金會。我出門前發現一只手套不見了，在箱子里翻了很久，卻找到了陳郁給我的那只。楓葉的顏色，泛著柔和的光澤。

　　義賣結束，我正在核對零錢，陳郁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粉紅的便利貼，“這是你寫的吧？”我漲紅了臉，那封情書。

　　“其實新生歡迎會上，我就注意到你了，”陳郁說，“當時你彈古箏，快到結尾的時候斷了根弦，可你沒有驚慌，硬是用剩下的弦把曲子彈完了。我心里覺得，這個女生真是亭亭如荷，氣定神閑。我一直很喜歡……”

　　我在“你”字出現以前截斷了他的話，“可那之后，在你面前的那個我，是裝出來的，”我不顧他詫異的目光，平靜地說，“我不喜歡王羲之，也沒有看過小津安二郎，所有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都是編的。我彈斷了弦以后一直很緊張，胡亂湊了一段，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們都在跟想像力談戀愛。”

　　我說完，抬頭對上等候已久的夏木的目光，，朝陳郁揮了揮手，說了聲“再見”。

　　夏木的自行車后座很舒服，可他不好好騎車，左搖右擺的，像過山車一樣。他問我，“剛才……你為什么不接受他？”

　　我攥住他的衣擺笑著瞇起了眼，車行如飛，吹得我白色的裙擺在風中搖曳，“因為我有一個朋友，在他面前我不用掩飾我的瑕疵，他像弟弟一樣體諒我的小心思，幫我這個不稱職的姐姐買關東煮和泡芙……讓我找到真正的快樂。”

　　一個人的愛情長跑，終究比不上和朋友一起，自由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