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感覺怎么樣?”
“還行,我一直按照你說的在寫,我今天把它帶來了。”
“看來這個療法還是效果不錯的,你先繼續,我會看看你的記錄,然后決定之后的治療措施,記住一定要按期來,藥不能停。”
“唉知道了李醫生,我先走了啊。”
“嗯。”
她默默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那個病人扯著微笑著的嘴角,禮貌性地向他告別,慢慢走出診療室。她快速穿過隔間,湊近麥克風,熟練而大聲地喚:“下一個!”,接著如風一般地關上隔間的木門,將下一個病人的掛號單和病歷卡放在他手邊。
她是一個普通的醫學院的學生,正在這個城市里最大的醫院的精神科實習,而剛剛病人口中的李醫生,是精神科的主任,年紀卻輕的很,剛三十歲,白白凈凈瘦瘦高高,黑和白似乎在他身上體現得極為得當,因為他出色得超越常人的能力,是醫院里的風云人物,醫院宣布他就任精神科主任時,整個醫院里的氣氛就像哈佛誕生了史上最年輕的博士生;因為終日沉默寡言的性格他還沒有成家,弄得醫院里單身的小護士、女醫生每年都為之翹首;而跟在他身后實習,更是醫學院每屆女實習生的心愿。她卻在眾人的羨嫉中波瀾不驚:她只是個從北方小縣城里靠著一紙文憑飛出的土鳳凰,她只盼著快些能通過考核,開始工作,更是要一定去達成一個念想。
“紅色。”李醫生順手將一沓薄薄的紙伸到她面前,眼睛已經凝視起了門的方向。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這兩個月來她已經習慣了他驚人到震撼的惜字如金,聽著他如同機械化一般對病人的問話,雙手接過,打開壁櫥,塞進那個紅色的文件袋里。
“還在記錄嗎?”
“我每天都在拍,存檔了,這是我要交給你的光盤。”
“謝謝,注意堅持,藥不能停,一定按期來。”
“好。”
又是這樣的對話。
大概是個差不多的病例。
這似乎時李醫生對于精神分裂人格病人的一種治療方法,根據情況看,這個療法似乎剛剛起步,他自己本人也持有謹慎態度,也許這就是他每次都要督促病人不能停藥、按期復診的原因。
能這么年輕當上主任也是有點道理的。她悄悄在心里想著,不料卻對上李醫生蒼白得沒有交點的目光,趕緊嚇得收了回去。
江南的梅雨天里濕淋淋的潮氣總是讓她的膝蓋一陣疼,周五又下雨了,病人倒還是一樣的多少,李醫生的眉宇似乎比平時更為緊皺,陰雨天會很大限度地影響人的心情,對于患有憂郁癥等疾病、敏感度很高的患者來說更是不利。一整天她都沒敢說幾句話,強憋著自己擠出微笑,膝蓋的痛楚如同深海里的洋流,一波又一波地襲來。
總算揶到下班時間,走廊的燈關掉了大半盞,玻璃窗外嘩啦啦地倒灌著雨,白色紫色的紫陽花開出花蕾,雨水匯成一股一股的,點染成青蔥,順著葉瓣上的紋路落入泥土。
盡管因為工作關系已經很久沒有碰過恐怖片,但是她還是想起了上中學時和班上女孩子們一起跑到城里唯一一家電影院壯膽看的一部片子,依稀記得背景設立在醫院,一片的煞白和血紅。
父親。
還有父親。
小時候在陰晦的雨天父親會給自己講鬼故事,講山里的鬼怪和妖神,總是嚇得她瑟縮進父親寬厚溫暖的懷里,只敢露出一雙眼睛,偷偷通過窗戶看家前的大山,籠罩在雨中一片朦朧的霧中,像極了父親口中山鬼的毒煙,往往這個時候,父親都會哈哈大笑逗著自己是個膽小鬼,但是總是緊摟著她搖啊搖。
然后,然后怎么樣了來著?
父親有一天突然就瘋了,一會兒是以前的那個父親,但是一直是困惑無比的表情,一會兒是她完全不認識的父親,好像是另一個人,只是披著父親的皮,冷不丁地就不動聲色地將一個碗還是一個杯子清脆地打碎在她面前。啊,對了,手上,她暈暈乎乎抬起左胳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那是父親發病時弄傷的,在那之后母親就帶著父親去了趟附近的大城市,回來時只有母親一個人。
“媽,爸呢?”
“你爸在醫院治病,病好了就能回家了,英子手還疼嗎?”
她記得自己使勁兒地搖頭,那可是爸爸啊,怎么會怪爸爸呢?等爸爸回家了,一定要告訴他:英子不疼,不怪爸爸。
但她終于還是沒有得到這個機會,一年多后送來的一口大木盒子,送著父親入了土,她沒有像奶奶和媽媽一樣地哭,甚至還挨了打。“你爸爸走了你都不哭?你這白眼狼!!”
走?什么叫走?爸爸不是去治病了嗎?怎么會走呢?!不對!!一定不是這樣!!!
后來高中的心理課,那個頭頂油光程亮的老師說,這樣的,叫人格分裂,明明是一個人,卻有很多種截然相反的性格,每個人格都不一樣,不記得另一個人格做過的事情,嚴重的就會發展成精神分裂致死,所以同學們要多關注自己的心理健康。
原來如此。
后來又怎么樣了?她在高考的志愿單上填了醫學院,然后考進了,她的內心就只有這樣一個想法:爸爸當年不是被送進醫院治病了嗎?為什么會發展到不治身亡的地步?我要拯救像爸爸一樣的人,而且,要把那個當年的主治醫生找出來。
“傻站著干嘛。”
“啊!!!!!!!!”
她正陷入自己的世界,突然一只冷冷的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她第一次那樣瘋一樣地喊了出來,比第一次聽爸爸講山鬼還叫得響。
“………你是要干嘛”
“啊李醫生對不起,我……我剛剛在想事情,被嚇了一跳………”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低垂著頭,怕一抬頭就被他凌厲到如刀鋒一樣的眼神剮得粉身碎骨。
“抱歉,我送你回去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
“你膝蓋不是疼么。”
“李醫生你怎么知道?”
“你是北方人吧,不適應江南的梅雨季節很正常,而且,你平時走路可不想像這兩天,這個時節事情很多,我不想我的助手倒了弄得我一堆事。”
“啊…這樣啊……謝…”
“走吧。”
她第一次那樣看清他的背影。
要是那幫小護士,估計現在就會幸福到暈倒,還得立馬送進我們醫院里去。
“你想什么呢?”
“啊…沒什么…”
“你臉上的表情顯示的一干二凈,你這樣單純的人,到時候看那么多病人自己都要瘋了。”
她只好呵呵笑一聲掩過尷尬,撓撓自己的頭。
李醫生看看他,居然扯動了一下嘴角,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被她的瞳孔捕捉到了,那是他面對病人都不曾顯露過的微笑。
“再見。”
“再見,謝謝你啊李醫生。”
他微微點點頭,隨即就消失在了雨中。
果然,那么受歡迎還是有道理的啊。她在單元樓前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摸摸自己有點發燙的臉轉身上樓。
黃梅天過后是那樣的清爽,夏天年輕而茂盛的氣息在大街小巷鋪展開來,她開始每天都到的很早,步履輕快而無憂,北方女孩高挑的身線浸染了南方曼妙的柔情。她和李醫生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不只是“紅色”和“資料”,她開始知道他的畢業院校,父母嚴厲的性格還有討厭吃的番茄,雖然還是很惜字如金,但一切似乎都在美好中繁衍開來。
“中午把壁櫥里的文件夾整理一下,把文件夾都放在一起,光盤等視頻資料放在一起,其他的文稿紙什么的你看著過期就扔。”
她打開壁櫥,想起上午那個極為不習慣的“黃色“就分外難受,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教授上課不是講過嗎。不小心分了個神,好多張文件夾倒了出來來,口又沒有封住,文稿紙、打印紙、還有各種本子“嘩啦啦“地傾斜了一地。
完了完了,李醫生每次都說要放進紅色的文件夾一定是有用意的,這下怎么好?!
她趕忙撿起一地的紙和本子,突然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所有所有紙還是本子的封面,標題都是:
我有一個朋友
我有一個朋友?
她咽了咽唾沫,昧著心開始看紙上的內容。
“李醫生告訴我我得了人格分裂癥,我需要每天這樣記錄,但是我不能急于求成,要把其他人格當朋友相處…”
“我今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不在家里,因為只穿了睡衣所以很冷,我不知道我昨天干了什么,但是手上有新鮮的傷痕,看來是我的‘朋友‘干的………”
“我不想活下去了…………每天這樣斷斷續續的記憶………………”
“我要殺了我自己,不,是我的‘朋友‘。”
她“啪”地把本子合上。
怎么會呢?
她開始瘋狂地翻閱,但是內容都是換湯不換藥,很明顯患者的精神狀態低落無比,完全沒有治療的成效。
“啊看來這樣還是有效果的……”
“嗯,要堅持。”
“繼續………”
李醫生的話語源源不絕地進入她的腦海里,他是要干什么?他明明知道病人的狀況惡化了?!他為什么還要如此!!!
那口載著父親遺體的棺材,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說吧,為什么?”
他好看的眉眼向上挑了挑,“你看了我病人的記錄?”
“呵,再不看就要出人命了!!!你這主任就悠哉吧!!”
“……………”
“你覺得我悠哉?”
“這是我十年前像你一樣當實習生時想出的療法,把藥品提量,先將非正常人格保持情緒平緩,再改興奮類藥物,用正常人格排除不正常人格,但是我失敗了,我堅信那個時候我還年輕,我會成功的,但是現在,呵呵,一個又一個的失敗品……”
“你失敗了?”她感覺自己像在吞一把刀子。
“對,那個時候有個大概三十多歲的男病人,附近鄉下來的,還有他妻子陪著他,他的人格分化正好是適合我實驗療法的最佳實驗品,但是我中間一步的物理藥劑控制出錯,導致他非正常人格暴走自殺了。”
三十多歲、附近鄉下來的、男病人、人格分化較嚴重、他的妻子、死亡………很多很多的詞匯像亂碼一樣的迸發出來,快要把她的腦容量撐破臨界值。
“我把這個計劃叫做‘我有一個朋友‘,那是我的第一個試驗品,我也對不起他,他叫王勇。”
王勇。
她突然開始笑。
那是她最愛的父親,原來,兇手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她甚至還對他抱有了好感。
“真是緣分啊。”她笑得妖嬈無比,如同辦公室窗外那朵唯一的、血紅色的紫陽花。
“我是王勇的女兒。”
幾日后
臨泉醫院精神科主任李凌,因涉嫌將患者施以精神實驗,并導致兩名病人自殺身亡,處以革職,并由家屬告上法庭,終身監禁,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我有一個朋友。
是她,是他。
我有一個朋友。
我非常討厭他,她。
我想殺死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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