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央:我們比肩坐下,云端斜灑下來金色的朝陽,地上升騰著一股溫冷的水汽,在視線里繚繞出一片迷蒙。】
芒鎮的名字很隨便,盛產芒果,所以叫芒鎮。
我的名字也很隨便,姐姐叫英英,我叫央央。
芒鎮的風景很美麗,無數色塊拼接成的連綿不絕,每一樣事物都是一個模糊的光圈。
我喜歡去早晨的集市買東西,把手伸進棕紅色的塑料桶,感受水的律動,往動得最厲害的那邊伸去,往往能抓住最肥的鯽魚;水果店老板娘會用她渾厚的嗓音招呼我的名字,兩個碩大的橢圓形堆疊在一起是她的肚子和腦袋,我喜歡攤位最左邊的蘋果,我總是能在很短的時間里摸到最光滑的那一個。
在凌晨四五點,天空還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鴿灰色,我把裝滿食物的塑料袋放在灶頭邊上的洗菜池,確認樓上的呼嚕聲依舊沒停,偷偷地從大鍋里拿兩個蒸好的饅頭,從廚房的小門出去。走過草叢的泥道,我得去找我的吳安。
吳安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孩子,頭發是天生的棕褐色,臉是一個圓潤的倒三角。我喜歡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燈芯絨的襯衫,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是個特別的人,因為他總是聰明的,他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喜歡他的特立獨行,好像他來自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繞過一片荒蕪的灌木叢,水庫的旁邊有一片空地,吳安在那里等我,他的臉微微傾出一個弧度,我知道他正在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我們比肩坐下,云端斜灑下來金色的朝陽,地上升騰著一股溫冷的水汽,在視線里繚繞出一片迷蒙。
就是這樣無數個清冷的早晨,構成了我和吳安之間的所有聯系。然而大部分時間,吳安都是緘默少語的。他往往只是接過我從口袋里掏出的饅頭,我們倆便把饅頭捧在手心,仿佛像是在享用一頓豐盛的早餐。
然而那一天,已是深秋時節,天空幾乎還是一片黑壓壓的沉重。吳安沒有接過我的饅頭,他只是低著頭,若有所思。
天空明亮了一點點的時候,他忽然說:“央央,你有沒有試過瞞住秘密的感覺?那些秘密就像一條條蠕動的巨蟲,在你的身體里肆無忌憚地穿行,啃食著你身體里的每一部分,發誓與你斗爭到底。”
記憶里,那是吳安第一次對我說這么長的一段話,他的表情有點凝重,初升的太陽在他臉上投射出深深淺淺的陰影。
“我可能無法承受了,央央。如果保留秘密的代價,必須是與它同歸于盡。”吳安離我很近,我能感受到他不可抑制的顫抖。他忽然起身,像是做出了如何重大的決定一般,顫抖地往前,忽然又狂奔著,縱身躍進那個巨大的水庫。
他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在我未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在我還來不及回想這是與他見面的第幾個早晨,在太陽最終拂出層層云霧之前。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早晨了。我依稀記得我惶恐地發出一聲吶喊,那怪異的巨響從我的喉嚨里迸發出來,指甲被用力地嵌進手掌里,我不知道眼淚是什么時候流下來的。
我狂奔去找吳安的母親,找到她時,她靠在窗框上。蓬松的卷發蓋住她蒼白的臉,只有她紅色的指甲如血一般觸目驚心,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等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勉強拼湊出事情的真相,她的反應并不如預想那般劇烈。
她只是愣了一下,隨即又依靠在窗框上。
后來,吳安的母親把我送回了家,父親臉色熏紅,說話是一股嗆人的酒氣。
再后來的發生的一切,我就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一頓毒打之后,我被取消了早晨的出入自由,我再也沒有機會去看看那扇鐵柵欄窗之外的世界。我只是在不停地發抖,不停地掙扎。夢里,那件燈芯絨的藍襯衫飄在巨大的水庫,噴涌而出的血染紅了整缸水,無數巨蟲在水里蠕動,掙扎著,想要逃出窒息的水庫。
第二天,父親帶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打開了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他只是嘆息地對父親說:“瘋了,沒救了。”
那天之后,沒人再愿意提起吳安這個名字。
【吳安:我喜歡她用稚嫩的嗓音說我是她的吳安,喜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無害,喜歡她總用一種近乎崇拜的表情抬頭仰視我的樣子。】
我是個沒有母親的人。
出生三個月時,一個女人把被丟棄在垃圾桶邊的我撿回家,在芒鎮定居下來。
她長得有些刻薄,狹長的丹鳳眼吊在她的臉上,涂得殷紅的嘴巴永遠緊抿著,深深淺淺的雀斑密布在她的臉頰,一頭蓬松的頭發干得像一堆枯草。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終究算是把我拉扯大的恩人。
大些時,我發現芒鎮里的人都很奇怪。大家明明親眼看見妻子兇惡的嘴臉在丈夫的背后用刀子捅了一刀,卻還淚眼婆娑地捐贈物品,安慰假裝啼哭的妻子;大家明明親眼看見市場上小偷陰險的表情,卻還以拾金不昧的名義獎賞給小偷一大筆獎金;大家明明親眼看見水果攤的老板娘算計的眼神悄悄地在電子稱上用手加重重量,卻一致覺得水果攤是整個市場最親切的商販……
后來,我認識了隔壁家央央。我喜歡她用稚嫩的嗓音說我是她的吳安,喜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無害,喜歡她總用一種近乎崇拜的表情抬頭仰視我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我問:“央央,你眼中的芒鎮是什么樣的?”
央央眨了眨眼,說:“芒鎮就是一個個美麗的小圈呀。”
那時的我才明白,原來芒鎮人眼中的世界都是模糊的,他們無法看清人們的表情,他們只能看到顏色不同的色塊和光圈,但他們卻無法看到清晰的世界。
我感到恐懼,卻只是無能為力地看著每個人臉上丑惡的表情,和人們口中稱道的那些善,卻沒有人能和我看到一樣的景象。他們的世界純潔而美好,而我的世界卻充斥著骯臟和不堪。
只是腦中突然浮現出那雙眼睛,那種仰望的姿態,那一聲聲清脆的吳安,和那種近乎崇拜的眼光。恍惚的心突然就澄澈了,我想,我必須做些什么。于是我開始揭發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雖然我的身體仍在恐懼地戰栗。從一位母親在買菜時閃爍的眼神偷走了一把蔥,到一名男子蓄意用車撞死一名女孩兒的咬牙切齒,我終究是鼓起勇氣,做完了這一切。
然而可悲的是,就算我用盡全身力氣,卻并沒有一個人相信我。那些被揭發的當事人,一張張虛偽的嘴臉否認著事實,而那些旁觀的群眾,只愿意相信他們眼中的世界。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瘋子,荒唐可笑而且不可理喻。無數次因為我的言行,我的母親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向每一位我所招惹過的人道歉,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默默地嗚咽。盡管就算她低頭時,她清瘦的背脊依然是挺直的。
我終究是太過懦弱了,我對我遭遇的一切深惡痛絕,對越來越糟糕的局面無能為力。我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和寬容。既然沒人能容忍我的秘密,我就只能和它同歸于盡。
于是,我叫上了央央。只有她這樣這般澄凈的心靈才能見證我的死亡。在那片荒廢的灌木叢后,我選擇了結束。
我想,那么一片巨大的水庫,應該能容下我的秘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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