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剛進上海,書景就驚醒了,透過車窗她看到了記憶中漸漸熟悉的場景從眼前浮現,像是留聲機,時光咔咔往前倒。
七年前,她才念初中一年級。那一年父親從工地上摔了下來,從大城市的醫院轉回了家里的醫院。母親每天在醫院和家里兩頭奔跑,忙的無暇分身。書景那時候剛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本來是極喜慶的一件事,但是因著這突如其來的家庭災難,讓這個喜慶都變成了負擔。
書景那時候不明白父親到底傷的嚴不嚴重,倒是看著母親和爺爺奶奶越來越憔悴而大概猜出了端倪。家里人不要她去醫院,說是父親看了會難過,她就哭,可是還不敢當著大人們的面哭。
那時她太小,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眼看就要開學,家里人卻也顧不上她。市里的初中離得太遠,只能住校,而且學費昂貴。書景看著母親日益沉默,趁她睡著的時候偷偷起床數著抽屜里不多的錢,卻只能裝的什么都不知道。好幾次她都想跟她說自己不想去市里念了,鎮上的初中挺好的,而且學費又便宜,以她的成績進去必然可以免費就讀的。
可是母親不愿意,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市重點讀書,贊助費都不知交了多少。這對唯一的女兒來說是難能可貴的機會,她怎么可能愿意放棄?可是開學越來越近,家里積蓄也所剩無幾,醫院每天還是一大筆開銷,她卻只能以淚洗面。
后來具體是怎么回事,書景也不太記得清了,只記得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家里來了好幾輛轎車,然后是一群她不認識的人。那些人和母親談了很久就走了。晚上的時候,母親把她拉到身邊跟她說有人愿意贊助她,讓她去大城市念書。書景當時懵里懵懂的,只知道這是家里人希望的,而且還可以為家里省下一大筆錢,于是就答應了。
臨開學的時候,書景偷偷去了醫院。父親躺在加護病房里面,全身插滿了管子。書景對著玻璃低低地哭,她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害怕吵醒他。
一周以后,她告別了家里人,坐上小轎車去往了未知的城市。寬敞的私家車跑起來都沒什么顛簸的感覺,書景第一次沒有暈車卻無端地覺得胃里難過。她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覺得自己好想家,好想爸爸媽媽。而她也知道了,這個贊助她念書的人是父親的老板。
她跟著那個人去了上海,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的城市,如今真實地踩在腳下卻沒有絲毫歡喜。她覺得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可是卻不知道如何去抗拒。
那家住在一個寂靜的小區里面,不過今天書景才知道,因為昂貴,所以他們家才能在那樣寸土寸金的地方住到那樣雅致的房子。一個三口之家住著兩層的小洋樓,陽臺外面有池塘,家里有老保姆每天弄好吃的,女主人只需每天穿的漂漂亮亮地出去和朋友喝茶,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
書景住在二樓的小閣樓里面,屋頂很低,木質的地板上放著床墊。床墊很軟,可是她卻怎么也睡不著,于是只能看著墻角自己的破書包和小小的行李箱發呆,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起。
看得出來,那家的人也并不歡喜她,除了那個老保姆。因為大概只有書景會幫著她做些事情,拖拖地、洗洗菜之類,聽老保姆說,她已經在這家干了十幾年了,從那孩子出生一直帶到他上學,也許是習慣了,她就這么一直做了下來。這家給的工資并不低,所以老保姆也一直沒有離開的打算。她悄悄跟書景說,女主人脾氣不好,但是勝在不怎么管事,所以在這家基本上還算自由。而男主人也基本不怎么回家,大概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她說話的時候牙齒有些漏風,夾雜著本地的方言,所以聽起來很是吃力。不過覺得書景是個孩子,所以有種聊天的沖動。每每兩人一起做事的時候便會在背后講些這家的事情,書景也模模糊糊地大概了解,有錢人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風光。光是書景剛來的一周,就聽見那女主人不止一次在電話里風情萬種的和男人調過情,而且那電話那頭的男人顯然也不是她的丈夫。不過,她丈夫好像也沒怎么回來過,兩夫妻分房而居,即使同在一個屋檐下也很少交流。
有時候書景看著那家的孩子也覺得挺可憐的。他們家有一個和書景年紀相仿的男孩,聽男主人說開學書景就要和那男孩在同一個班級念書。不過,雖然住在一起,也即將成為同學,但是兩人也沒有交集過,書景的作息很正常,可是男孩卻不是。每天都是書景早上要起床的時候才聽見大門的聲音,還有男孩在樓下啪嗒啪嗒的拖鞋聲。往往這時,書景都不會下樓,等到那拖鞋聲消失,她才會躡腳躡手地下去,她可不想和那個怪胎碰面。
寄人籬下往往就像驚弓之鳥。書景覺得自己活得很累,好在只要不和那家人罩面,她都能接受。吃飯的時候她也從來不上主桌,只是在下面和老保姆一起吃留下來的飯菜。老保姆也很開心,大概是很久沒人陪她一起吃飯了,往往都會在做菜的時候幫書景預留一些好的,或者特意為她做上一份。有錢人家并不在乎這些津貼,倒是讓書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那男孩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在她們兩個吃飯的時候竟然跑到了廚房。書景那時候正在攻擊一條小草魚,根本就沒有看到他進來。聽見老保姆叫了一聲“少爺”才感覺到。她慌慌張張地起來,也低聲跟著叫了一聲“少爺”。那一刻書景覺得特別荒謬,明明是同齡人,可是竟然有了等級區分。
那男孩沒有表情,過了一會才指著盤子里的那條魚說:“吳媽,你也太偏心了。為什么單單給她做了不同的菜,我今天在飯桌上怎么沒吃到?”
吳媽愣了一下,笑說:“少爺不是不喜歡吃河魚的嗎,你不是老說河魚有一股淤泥的味道?”
“那你還買?!”他說,并沒有看書景。
吳媽有些訕訕的,口齒不清地說:“這丫頭喜歡吃,我想她剛從鄉下來的,大概比較想念這個味道。”
書景也想到,這大概又是吳媽心疼她所以特意給她加的菜,也覺得挺難為情的。想到這少爺會不會跑去跟他媽告狀,說吳媽扣掉飯錢。她臉紅紅的剛要解釋,卻聽那少爺轉過頭上上下下把她看個仔細,眼神中帶著鄙夷和嫌棄,刻薄地說:“真是鄉巴佬!”書景那塊堵在食道里的魚肉怎么都下不去。
那件事情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了任何交集,雖在一起,可是書景能不出房間的門就盡量不出,再加上那少爺的作息時間實在和她天壤之別,書景和他碰面的機會就更少了。但是“鄉巴佬”這三個字卻像是打在她身上的烙印,讓年少的她覺得無比羞恥。
書景記得,等待新學校開學的那段時間,她就一個人待在那個小閣樓里面。縱然是閣樓,條件簡單,但是也讓書景欣喜。閣樓的一面墻做的是從地板連到屋頂的書景,滿滿的都是書,有藝術類的還有文學類的,當然以畫冊居多,據說女主人是開畫廊的。朝陽的那一面是落地窗,陽光讓這個閣樓顯得異常溫馨。角落里面放了一個躺椅,大概是平時看書休憩之用。床墊是新買的,隨意地鋪在角落,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地在跟著時間行走。
不得不說,書景很愛這個房間。平常在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地上看書,那時候是剛剛接觸藝術,她更沒想到自己以后會走到這一行來。盛夏上海的天氣本來就熱,書景常常汗流浹背,但是她不怎么開空調,也許是她的自尊心作祟,她總覺得自己不該貪念別人家什么。
現在想想,那個夏日,那段時間,真是她不想談及的過往。仰人鼻息的生活過過一次就夠了,如若這世上連自己的自尊都無法維護,那她也找不到該如何讓自己坦然生活下去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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