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么你也安好，我也無妨。人生若無此初見，你在何方，我無處安放。

　　從來都只聽人說，火花山里曾經(jīng)住著毒王和他的發(fā)妻。很久以前，這對絕世的眷侶雙雙在火花山殉情，后來人們稱這座山為倚老山，而兩人落崖的地方得名絕情崖。但是火花村的人們知道更多，比如這毒王不是天生就叫毒王，當(dāng)小小如他還生活在火花村的時候，他叫崔珉豪。比如毒王身邊那位貌驚天人的妻子本是一名舞娘，名字叫李泰妍。比如這位李泰妍只到過火花村一次，那一次卻讓所有人都記住了這位善良的人。比如……

　　但是關(guān)于毒王的故事，知道全部的人并不多，珉豪和泰妍有一雙交情甚好的連理好友，鐘鉉和姬范，好像全部的故事就只有這兩個人知道。自從珉豪和泰民死后，他們倆就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里，隨同消失的還有珉豪生前續(xù)著的《毒說》一籍。

　　毒王每年都需要新的藥人來試他新的毒藥，而每年都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自愿去做，盡管成為藥人的人會失去意識、自我和他的一切。不是看破紅塵想要了結(jié)此生，而只為一睹他不可一世的容顏，只求一生能伴隨在他的身邊。毒王說，有親人的不要，有牽掛的不要，只要你在這世上只剩你一個人，就可以，但是請放棄自己的靈魂。

　　而毒王一直藏了一味毒沒有施與任何人，他一直在等合適的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想好。

　　在那座山還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它叫火花。

　　毒王挑選藥人的地方，每一年熱鬧一次。

　　“毒王真的會收留無依無靠的人嗎？”蜷縮在角落里的泰妍，衣衫已破，邊角上都扯出了線頭，她膽怯地問圍著她看熱鬧的女人們，饑餓渾濁了她一雙本可明澈的眼。

　　“是啊，我們只是為了能看毒王一眼才來的，不過想要毒王收留你的話，你必須做他的藥人。”女人們可憐泰妍瘦骨嶙峋的身體，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流浪了很久。

　　藥人，什么是藥人？

　　“毒王來了！毒王來了！”人群突然騷動起來，首先從內(nèi)門走出的是四個面容姣好卻沒有表情的仕女，等她們站好位置，一個高挑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眾人眼中，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個沒有笑意的男人身著一席黑衣，緩慢卻強(qiáng)勢地走到門堂的前端中央。

　　“…喂，那幾個沒有表情的女人就是藥人……”女人們輕輕告訴泰妍，又立刻轉(zhuǎn)身陶醉在毒王的英俊容顏之中。

　　沒有關(guān)系，做這樣的藥人也沒有關(guān)系。想起之前流浪在外遇上的人，眼前這個人似乎更有安全感。在這個人身邊的話，泰妍想，也就不會失去熙妍了吧。

　　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幾乎要被眼前這個人奪走呼吸，雖然沒有笑靨，卻讓人窒息。

　　毒王捕捉到了泰妍這個角落的雜碎聲響，目光頓頓地來到泰妍這邊。泰妍周圍的人都在因毒王的注視而緊張，可她卻只好盡力地將自己單薄的身體往角落里擠，心臟無法抑制地狂跳起來。

　　直到聽見周圍倒吸冷氣的聲音，泰妍才緩緩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毒王正半蹲著看著她，目光從那雙知覺不出溫度的瞳孔里落下來，意外的溫柔。

　　“你叫什么名字？”毒王的聲音很低沉，很有磁性，聽一次好像就會沉迷下去。

　　“李……李……泰妍……”泰妍害怕得連睫毛都在顫動，如果毒王不收留她，她便無處容身了。毒王面無表情地起了身，似乎沒有打算留著自己，泰妍苦澀地抿住了嘴。

　　毒王示意了那幾位跟著他的仕女，人群便被那幾個仕女驅(qū)散開，只剩下兩個女人和依舊在角落里的泰妍。

　　毒王重新蹲下身，伸出手去把泰妍攙扶起來。

　　“王…王……”泰妍還沒有掙脫就被毒王攔腰抱起。

　　“別亂動。”毒王掂了掂泰妍瘦得完全沒分量的身體，懷疑著這樣的身子是怎么爬上山來的，嚇得泰妍倒吸一口冷氣，死死拽住他的衣領(lǐng)，毒王吩咐仕女們把兩位留下作藥人的女子帶去空房，轉(zhuǎn)身把泰妍抱緊了，走進(jìn)內(nèi)門。

　　“這個李泰妍，裝得楚楚可憐的，為了接近毒王這也太卑鄙了吧！”留下的兩位女子眼神毒辣地注視著毒王和泰妍消失的地方，一名靈，一名岑。

　　“就是啊，瞧瞧她那個樣子！”岑發(fā)狠地握緊了拳。

　　“絕不能讓他就這么輕易地接近毒王，我們……”兩人湊到一起，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

　　紅木圍著花，本木駐著墻，花香飄滿園。泰妍被珉豪帶到這樣一間屋子里。

　　泰妍被放下還沒站穩(wěn)就轉(zhuǎn)身跪在黑褶邊，盯著地面不敢抬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吐字：“毒王，我可以做你的藥人，但是……求您收留我……”

　　珉豪吩咐緊跟而來的幾個藥人端些吃的來，再準(zhǔn)備些洗澡水和換洗的衣物。

　　“你多久沒吃好東西了？”珉豪看著跪在地上發(fā)抖的泰妍，沒有去扶她，淡然地轉(zhuǎn)身走向窗子，掩開一扇，亮光頓時射進(jìn)了屋子。

　　他回頭的臉鑲了一層金色，模樣映進(jìn)了泰妍心里，一個原本沒有期冀的內(nèi)心里。

　　“一…一個月……還久一點(diǎn)。”泰妍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和地面貼合的地方，一滴眼淚滾落下來。

　　“這里你是第一個哭的。

　　“沒人會來安慰你，這里不存在這樣的人。你的身體太差不能做藥人。”珉豪走回泰妍身邊，黑褶掃到了泰妍的膝蓋，“也不用下跪，你不是下人。”

　　泰妍抬頭看著毒王依舊面無表情的臉，依舊沒有溫度的眼，然后擦了眼淚慢慢地站起身。

　　“我知道了。”

　　“吃了東西，洗漱一下，待著別出去。別去東邊的三個屋子，那里是毒的心臟。”珉豪一邊說著一邊推門而出。泰妍仔細(xì)聽著，目光遠(yuǎn)隨。

　　珉豪漸漸淡去的身影映在泰妍的眸子里，如黑色的瑪瑙，冷漠卻散著光。

　　空靈的天際抓著最后一層晚霞，暗紫色的云際一層一層撥開夜。孩子抱著娃娃，娃娃晃著腳丫，老人梳著孩子的發(fā)，嘴里唱“信天鴿，信天鴿，來年大雪你還來，六十年載滿，我的娃娃你的墳洼……”，孩子逗著娃娃，歌謠輕輕，夜色輕輕……

　　珉豪睜開眼，正巧看見窗格外的下弦月，夢一場。他揉了揉發(fā)酸的脖子下榻盛水。剛才夢里的歌謠，在火花村里每個人都會唱，但是——珉豪勾起嘴角——只有一個人唱得最好聽。他舉目望著李泰妍的屋子，漆黑一片。那個人要是見了李泰妍一定會同情泛濫，百般呵護(hù)地服侍。珉豪收了嘴角做到案幾旁，提起筆——

　　姬范，永水可好……

　　次日破曉，山間空氣溫潤，又是一個晴天。

　　泰妍正從侍女手里奪過掃帚，擋著侍女的手：“讓我來掃吧？我不能吃白食啊。”

　　面無表情的侍女只管要從泰妍手里拿回掃帚，一聲不吭地、固執(zhí)地握著掃帚柄。泰妍干脆把掃帚抱在懷里，苦苦地說：“好姐姐誒，你就讓我掃吧？你看修花我又不會，這些花花草草都是要做毒的弄壞了不好，那個你們王的房間我又不敢打掃，這么大的園子掃的話要很久，何況這里園子又好多，讓我來——我來掃嘛！”

　　泰妍提聲驚呼嚇走了花叢里撲騰的彩蝶，驚走了枝丫上依偎的鳥，而侍女依舊不卑不亢地握著掃帚柄，絲毫沒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珉豪給信鴿綁上竹簡，方放飛開就聽見不遠(yuǎn)處的一聲嚎叫，這里除了自己就只有那個李泰妍，他額頭爆著青筋直直向園子走去。

　　“你們說句話啊，我掃有什么關(guān)系嘛！什么活都不干我會有罪惡感的……搞不好時間長了又要被趕走……”泰妍看硬的不行，就想來軟的，可是侍女那張極度官方的臉弄得她手足無措，這世道連眼淚都不管用了。

　　“你在干什么。”珉豪踏進(jìn)園子，一臉的寒光。兩位仕女見王來了，一聲不吭地退到一邊去，頭微頷。

　　“我……”泰妍轉(zhuǎn)身見是毒王來了嚇得嗓子眼吊起，使勁咽下一口口水，“王，請你給我點(diǎn)活干吧，我不能白住在這兒！還是你等過段時間就想趕……”

　　“你想做什么活？”珉豪撫了撫額頭，“聲音這么大，這個園子的蠱都不好養(yǎng)了。”

　　“蠱？！”泰妍又一聲尖叫，在看到珉豪愈發(fā)難看的臉色后才收了聲，咳了兩聲，指著掃把央求，“王、王啊…我來掃地吧？讓我來掃吧？”

　　珉豪收緊眼角，瞇著眼看著眼前這個說話戰(zhàn)兢瘦骨嶙峋的人，抿著嘴不說話。

　　“不行，你掃不干凈。”珉豪走到花叢里，在一個甕旁蹲下身，側(cè)耳廳里面的動靜，“這只千年蜈蚣被你一嚇，要多養(yǎng)好久。”

　　泰妍急急往另一邊退了幾步，皺著眉，雖是不滿又不敢出聲。侍女扶起掃帚，不慌不亂地掃起來。

　　抬頭看見天空飛過一只白鴿，低頭發(fā)現(xiàn)珉豪正對著信鴿飛走的方向淺笑。

　　泰妍發(fā)愣地走上前，湊近珉豪，笑起來下巴尖尖的，和板著臉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珉豪側(cè)過頭看著泰妍一句話也不說，泰妍指著珉豪說，“王你笑了。而且，王你的眼睛好大啊！”

　　“離我這么近，不怕我毒死你么？”珉豪收了笑容，退后兩步立馬轉(zhuǎn)身離開園子，泰妍嚇得脖子一縮，往外跳開一大步。

　　“喂！這些仕女都不會講話嘛？”泰妍慌忙中又叫住珉豪，她指著依舊掃地的女人們一臉苦相，“不能講話的話，還是請王把她們帶回去吧……”

　　珉豪繼續(xù)走了兩步，轉(zhuǎn)過頭凝視著泰妍，清晨瀝色的光線正合適這樣干干凈凈的人，美好如畫。他看了這么一霎，又淡然地把目光挪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

　　“沒我的命令就不會講，菩昭，蕊。”毒王指著兩位仕女，說完后便不見了人影，一個拐彎消失在泰妍的視線里。

　　“你們的王說話都不喜歡看人的嗎？”泰妍回頭尋找被恩準(zhǔn)說話的姑娘。

　　“我是菩昭。”蘭尾發(fā)髻的仕女停下手中的掃帚，欠身來到泰妍面前。

　　“你真好看！”泰妍咧開嘴笑了。

　　“我是蕊。”之前和泰妍搶掃帚的仕女走過來，微微欠身。

　　泰妍眉毛跳了兩跳，盯著蕊一會兒，說：“你這么喜歡掃地？”

　　菩昭輕輕笑出了聲音，瓣落聆動。泰妍爽朗地笑了，這里雖是毒王的住處，到處都是危險，但其實(shí)還是很溫暖的地方，比之前自己流浪過的地方都好。

　　“以后我們一起掃地吧？”

　　“嗯。”兩人點(diǎn)頭答應(yīng)。

　　毒人勿毒心，毒心亦毒人。花勿取芯，樹勿取根，取芯為歹，取根為歹。煉毒三煙，多則毒己。勿為毒而毒，毒餌皆情種。

　　珉豪候著煉壺里的毒丸子，說是毒丸子，其實(shí)有些也算得上是一些頑疾的良藥，此山常有誠心求醫(yī)的人前來問藥。越過壺頂望過去，院子的石階上坐著三位與世隔絕的女子。李泰妍這個人，清瘦得很，穿黑衣服還挺好看，珉豪一面翻閱著毒籍一面思忖，或許穿白衣更好看。

　　“你們的王真就這么厲害呀？他不下令的時候你們就像假的人一樣。”泰妍和菩昭、蕊在石板路上坐成一圈，原本是要席草而坐的，可泰妍實(shí)在怕那些甕里的蠱。

　　“王給我們下的毒，我們就聽命于王。”菩昭亦是一身黑衣，她把身后蘭色的發(fā)尾撩到胸前來給泰妍看，“我的毒顯現(xiàn)在發(fā)尾。”

　　“挺漂亮啊。”泰妍湊上前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你們?yōu)槭裁催@么聽他的話？”

　　“沒有王的解藥，我們會很難受。”蕊長嘆一口氣，“其實(shí)我們的王是個大好人。”

　　菩昭沒有說話只是淺笑著，很是贊同地眨眨眼。泰妍看著兩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對你們下毒，還說這樣的人是好人，傷腦筋……莫非，還給你們洗了腦子了？”

　　蕊沒有立刻駁辯，望著山邊云霧繚繞的地方，片刻才感激地說：“我們這些人都是沒有家的人，來到這里之前，吃盡了苦。但是因?yàn)橥醯氖樟簦覀兇丝棠軌蜃谶@里欣賞這么醉人的景，泰妍你明白這種心情嗎？”

　　“嗯……”泰妍黯淡下去，從喉嚨里擠出點(diǎn)聲音回答。她怎么會不明白呢，她比誰都明白。

　　“雖然吃下的是那些連王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毒藥，那種恐懼并不好受，但是王會救我們的，他要先記錄下我們毒發(fā)時的各種癥狀，然后才開始根據(jù)我們的癥狀研制解藥，一般總要等上兩三天。”蕊停頓下來，白皙的臉上沒有顯出任何痛苦的神情，仿佛說的并不是她自己的回憶。

　　“在王不給我們下命令的時候，我們是沒有意識的，這樣我們就不用去回憶過往為了活下去而吃過的苦，不會被曾經(jīng)痛苦的經(jīng)歷折磨得心力交悴。這已經(jīng)比從前幸福很多了。

　　“雖然王不說，可我們都知道他是好人，不忍心看見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的我們?nèi)ト淌芙^望。”

　　兩個藥人說完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其實(shí)王也是個絕望過的人，他一直都比我們寂寞。他的過去，他從未提及。”菩昭看著泰妍，認(rèn)真地對她說。泰妍略驚訝地抬起頭。

　　“王從來都不喜歡說話，山上唯一能聽見的就是甕里那些蠱物的聲響，你來到之前這里就像個祭葬崗，沒有人聲。”菩昭看著泰妍，“但是你來之后就不一樣了，你看剛才你大吼大叫的王都沒有懲罰你，換作別人早就被王拿去喂蠱了。”

　　泰妍若有所思，眼神停留在遠(yuǎn)處的某一個點(diǎn)，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好看的笑臉。

　　珉豪數(shù)著煙，時不時望一眼風(fēng)里的人，皓齒紅唇，偶爾露出折煞天虹的笑靨，真是如花的一個人。

　　信鴿落在滴著雨的窗沿上，啄了啄木窗沿上積起的雨水，歪著腦袋，又啄兩下。屋里一雙羅素手輕巧地捧起鴿子，隨后揚(yáng)起素色綾羅的衣袖，掩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