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從安娜家里出來后,就碰到了賴子,他正在四處找我。我問他什么事。他就把那天晚上,劉一要和城南老杜一決雌雄的消息告訴了我。然后他說,劉一召集了他所有的兄弟小弟,以及拉洋車的我們,晚上在劉一的住處集合,跟隨著他去砍了城南老杜。
當然,參加者都會有豐厚的好處,聽賴子說,每人都會得到一筆不菲的銀兩,但誰都知道,這筆錢也不是輕輕松松就能拿到的,有可能連命都搭進去,落個有錢沒命花。
我問賴子是否去。賴子猶猶豫豫。我說:“你還是別去了,你有孩子,而且你的母親還需要你照顧,你若有個三長兩短,讓嫂子這日子以后怎么過?!?/p>
“那你呢?”他問。
“我無所謂?!?/p>
主要是我不害怕,畢竟我有些刀法,自保還是不成問題的。但我沒有料到的是,它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和我聽到的說書拉呱中義和團大戰不同,他們會動用槍支的。
晚上我去了劉一的住處,那里已經擠滿了人。隨后每個人都給發了一支手槍。劉一站在上面大聲說:“原則上是不許用搶的,這是道上的規矩,但我不敢保證城南老杜不會用,如果我們沒有防備的話,到時萬一對方上了槍,我們豈不虧大發了,所以我們要防患于未然。但我要說的是,你們手中的槍只是預備,只要對方不用槍,我們絕不先用槍,哪怕我們失敗了也不用,即使破壞道上的規矩,也要他城南老杜先……”
我站在下面正聽著,突然感到有人拉我,回過頭來一看,沒想到煙鬼也來了。
“你真有種,也敢來參加。”我說。
“你以為我愿意?主要是最近缺錢花,沒錢吸煙了,要命啊?!睙煿碚f,“你怎么也來了,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我來湊湊熱鬧?!?/p>
“我才不信?!?/p>
其實我之所以會來,只是想開開眼界,趕明兒我回到我們村里,也有話可說,我可以自豪地向他們講述上百號人亂戰的場景,多么驚心動魄,比聽瓦崗起義有意思多了。
在來之前,我給柳藍打了招呼,告訴她晚上可能要回來的很晚。她問我干什么去。當然我不能實話實說。我能告訴她,我到外面砍人去嗎?說不定還是被人砍呢。那就更不能告訴她了。
其實當柳然問我原因的時候,我很不耐煩,看著她的面容,我就想到安娜來,怎么看人家都比她好看的多。有人說,老婆總是別人的好??磥碛幸欢ǖ牡览怼?/p>
我好長時間沒有告訴她緣故,只顧著吃飯,柳然就有點不悅,問我是不是啞巴了。
我白她一眼,反唇相譏:“你才啞巴呢?”
“那你倒是說話啊。”她一口咬下一塊饅頭,那吃相和農村的婦女相差無幾。
“說什么?”我沒好氣地問。
“你今晚去哪?”
“想去哪就去哪?!蔽衣湎逻@么一句話,然后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抹了抹嘴巴,出門去了。身后傳來柳藍的聲音:“你最好死在外面別回來了!”
我死在外面,你不就守活寡了嗎?這娘們真是想不開。
可我為什么不像以前那樣編個謊話騙她,而是故意惹她生氣呢?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安娜的倩影來?!岸际且驗檫@個女人。”我自言自語。
那天晚上我跟著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地朝約定的地點走去。我混在其中,就是一炮灰,確切地說,就是一充數的,行就干一把,不行誰還不跑啊。
煙鬼就在我身邊,我問他怎么還不到?他說,這誰知道,跟著他們走就是了。我說,你有沒有看到劉一,我怎么沒見到他。那時負責指揮的是劉一的一個手下,長得一臉麻子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煙鬼小聲說:“我也沒看見,誰知道他死哪里去了”
“他不會是開溜了,讓我們去送死吧?”我也很低聲的說話。
“你問我,我問誰去,到時候見機行事,不行就跑唄?!?/p>
“也只能這樣了?!?/p>
又走了一段路,還沒有到。
煙鬼又湊到我身邊,悄聲說:“小武,如果我不幸死掉了,而你還活著,一定要把我的尸體拖回我家去,埋在屋后面,我爹就是埋在那里的,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塊。”
我笑著說:“放心好了,只要你一死,我就把你埋了?!?/p>
“我是認真的。”煙鬼說。
“如果我死掉的話,你就去我家,告訴我老婆,不用替我守寡了,早早找個人嫁了吧?!?/p>
“好,我保證把你老婆娶了。”煙鬼笑呵呵地說。
終于到了,城南老杜的人已在那里等著。我們這邊也停了下來,雙方的人數相差無幾,各占東西兩方,中間有一段長長的距離,和古時兩軍交戰時差不多,只是不會有擊鼓助威,鳴笛收兵這類玩意。我還是沒有看到劉一,同樣的,在對方的陣營里,我也沒有看到城南老杜。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是標準的殺人夜,又恰逢清明節,說不出的恐懼可怖。遠處有一盞燈,灰暗的很,雙方就靠著它來辨清彼此。也不知為什么要選擇這個破地方,跟亂墳崗似的,死了都不用收尸了。
“對方不會有埋伏吧?”我悄悄地問煙鬼。
“有個屁,這里方圓十里一座建筑物都沒有,要是有埋伏早就被發現了?!?/p>
“為什么選擇這個鬼地方?”
“難道在南京城中心啊。這里最好,死再多人都沒人管。就是便宜了那些野貓野狗了?!?/p>
聽他這么一說,我渾身都不是滋味。感覺周圍越發的陰森恐怖了。
那個時候雙方的最高頭目開始會晤,我們這邊劉一沒有出現,代替他的就是那個滿臉麻子的家伙,對方城南老杜也沒有來,上前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留著很長頭發的男人,倆人站在中間空曠的地方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由于距離遠,誰也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么。后來我就看到我們這邊,那長著一臉麻子的家伙,突然從后背抽出了刀,猛地朝那個長頭發的男子砍去,而對方也是早有準備,掏出衣服里藏著的刀就迎了上去。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就是這么莫名其妙,在雙方都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情況下,一場群仗展開了。
上百號人廝殺在了一起。我和煙鬼東躲西藏,不知跑向哪里好,我們被困在了中央,朝哪個方向,都有一把刀迎面劈來,也不知對方是自己人,還是對面的人。他們好像瘋了,見人就砍。而且個個聲嘶力竭,手上的刀子亂砍,嘴巴還嗷嗷叫著。有些倒地是在呻吟,而有些嚎叫完全就是被嚇得。
我和煙鬼被打散了。當我發現煙鬼已經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開始了反抗,從腰間抽出了我隨身帶的刀子,然后耍起了我馬家刀法。
可不知是誰,突然間開了槍,整個人群瞬間凍結了下來,變得鴉雀無聲。但誰也不知道開槍的是誰,也就無從辨別是哪方的人先開的槍。
人群的安靜僅僅停留了幾十秒的時間,隨后我的耳畔就想起了一片“砰砰”的槍聲。這群人徹底瘋了。而我撒開雙腿就朝外跑,就在我快沖到外面的時候,突然一只腳被抓住了,我險些跌倒在地。我回過頭,竟然看到的是煙鬼,他的一只手正死死地抓著我的腳踝。他的身上全是血,甚至臉上,頭上也是。
“我吃了槍子?!睙煿碛袣鉄o力地對我說。
我俯下身,一把背起煙鬼,就朝外面奔去。我答應過他,如果他死了,一定會把他的尸體帶回去。我不能背信棄義。況且那個時候煙鬼還沒有斷氣。
我一路狂奔著,煙鬼一路都在流血。我的身上也被他的鮮血染紅了。我和他說話,他不應,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但我知道他還活著,還沒有死掉,我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鼻子里呼出的氣息。我一個勁地提醒他,一定要堅持住,快到家了。
我終于把煙鬼送了回來,一腳踹開他家的大門,然后把他放倒在床上。我喊他,搖他,扇他,都已經沒有反應了。我知道他死掉了。一路上我是感覺著他的身子,由溫熱變成冰涼,伴著這個過程,我把他背回來的。
我想到煙鬼的遺言,他說他要死也要和他爹在一起。
我把煙鬼的尸體背到后院,那是一片曠地,在這片曠地的中央,孤零零的有一座墳子,想必煙鬼他爹就躺在這座孤墳里面。我就把煙鬼背到那座孤墳的旁邊,然后找來一把鐵鍬,在那座孤墳的一邊開始挖坑。
坑挖好了,我把煙鬼放了進去,然后再埋上。最后在煙鬼屋里找到了冥幣,找到了一壺白酒,找到了一袋煙。在兩座墳頭前面,一新一久,我都燒了冥幣,撒了白酒,散了香煙。又在煙鬼他爹墳前磕了三顆響頭。這才離去。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已是四更,距離天亮不遠了。
我躡手躡腳進了家門,又小心翼翼地脫衣服,唯恐驚醒了柳藍。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柳藍突然翻過身來,說:“我還以為你真死在外面了呢?”
“我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蔽艺f,“你怎么還不睡?”
“你不回來,我怎么睡得著。”
頓了頓,柳藍疑惑地問:“怎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么難聞。”說著打開了燈,看著我,驚呼道:“你身上怎么有血,還有衣服上也全是。”
“這大多都是煙鬼的?!蔽医忉屨f。
“煙鬼是誰?”柳藍急忙問道。
“煙鬼是我們拉洋車的一員,就在今天晚上,他死掉了,這些血都是他的?!蔽也粺o哀傷地說。停了半天,我又說:“實話告訴你吧,今天晚上劉一和城南老杜開戰,我和煙鬼去了,結果上百號人打了起來,還動用了槍支,煙鬼不幸,被打死了?!?/p>
“那你有沒有受傷,快讓我看看?!绷{上下左右的看我,并且用手摸摸這摸摸那。
我說:“我沒事。也就沾了點血。是我命大吧。閻王爺不要,可能是怕你守寡?!蔽益移ばδ樀卣f。
柳藍捶我一拳:“你還笑,下次你可千萬別去了,你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怎么辦?!?/p>
“放心好了,下次我絕不會再去了。你不知道人死得有多慘,那場景要多殘忍就有多殘忍。還有煙鬼,死的時候渾身都是血。要不是我,他連替他收尸的人都沒有?!?/p>
“我不管別人,只要你平安就好。”柳藍說。
第二天我從別人那打聽到,昨晚的大戰結果真是慘不忍睹,雙方損失慘重,死掉了好幾十口人。除此以外,就是城南老杜從那以后再也不會踏進南京城半步。我聽他們說,原來昨晚劉一和城南老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進行了決斗,最終劉一擊敗了城南老杜。但這只是傳說,因為沒有一個人親眼目睹他們的決斗,而作為當事人的劉一,對他和城南老杜的決斗是閉口不談,但有一個不爭的事實,就是第二天,城南老杜遣散了他所有的手下,和他哥哥一起離開了南京城。
從那以后,劉一接管了整個南京城所有拉洋車的生意,以及城南老杜一些黑道上的買賣,成了南京城名副其實的地痞流氓。
三年以后,我在戰場上見到了城南老杜,那個時候的他和在南京城時簡直判若兩人,真的是老杜了。戰場上的他胡子拉碴,頭發亂糟糟,還蓬頭垢面,要不是他那喜歡微笑的面容沒有變,我還真認不出他來。他當然不會認的我了。當年我只是一個拉洋車的,他自然不會記得。
我向他問及當年和劉一那最后一戰,究竟怎么回事。他笑呵呵地說:“都是往事了,還提它干嘛。”那個時候我和他恰好在一個連里,也住在一起,沒事的時候就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得痛快,我又向他提起當年的事,那天他也心情好,剛收到家鄉老婆的來信,因此就對我說了當年的真相。
其實當年老杜壓根就沒有和劉一決斗,是他主動認輸的。外面那些人的混戰,只是一個幌子,他在給自己找個臺階下。這不是他自己的想法,這是他哥給他的建議。那天他收到劉一下的戰書,去找他哥哥商量。他哥哥什么都沒有說,從身上掏出一封家書來,是他家里的嫂子寫來的,讓他們哥倆回去給他們的爹掃墓。老杜說:“那個時候我才想起,我爹已經死了三年了,可我從來沒有回家看過他。信中還提到了我家鄉的老婆,那個當年被我拋棄的女人,依然沒有改嫁,她和我嫂子住在一起,等著我有一天回去。”
老杜又說:“看完那封信,我哥對我說,他厭倦了,想回家了。他希望我能陪著他一起,而且是完好無損的回去。我答應了他?!?/p>
再后來陰差陽錯,也是機緣巧合,我從戰場上逃了出來,那時老杜因在一場重要戰役中的出色表現,已經被破格升為了連長,等待他的是大好前途。在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等不久的將來全國解放了,我們就過上安穩幸福的日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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