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154作品

　　“婉兒，瞧我給你帶來什么了?！?/p>

　　初醒之時，我覺得我的身體被什么東西緊緊攥著，動彈不得。

　　“這是娘親告訴我的，是一株桃樹的苗。我記得婉兒你最喜愛的就是桃花，所以給你帶來了，婉兒喜歡嗎？”稚嫩的童聲，是個男孩兒。

　　握緊的拳頭漸漸松開了，眼前出現了明媚的光，一個年幼的女孩正好奇地向我這邊看。她那星子般明亮的杏眼兒滴溜溜地轉著，隨即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喜歡，哥哥送我的自是喜歡?！?/p>

　　此后，我便在女孩兒門前安了家，女孩兒總是會定時來為我澆水，我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長高、一點一點變得強壯，和女孩一起成長。

　　女孩每當有心事，總會來找我傾訴，雖然我無法用言語回答她，但我打心底里喜歡這個天真浪漫、富有情懷的女孩兒，也許我會晃一晃我的枝葉、搖擺一下我的枝干，她竟能看懂我的心意，我們就這樣漸漸成為了朋友。

　　“桃花，你今日竟是開花了，你說，這是不是什么好兆頭啊?！?/p>

　　我看不像，心中暗暗回答，婉兒，看你垂頭喪氣的樣子，便知道你心中的憂愁有多深、不安有多重。

　　“桃花，你說，哥哥的志向在四方，他總是說，我們的國家需要我們自己來守護。我一個女兒家，究竟怎樣可以幫他分擔呢？桃花，我希望可以守護他的夢想，只祈求在他去遙遠邊塞的路上、在皎潔的月光下、在璀璨的星夜里可以時常想起婉兒，想著婉兒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夢，等待他得勝歸來?！?/p>

　　婉兒婉兒啊，我知道你雖然聽不見，但如果可以，在每一個月夜，我都會保佑騎在駿馬上的他。我知道他一定會思念你，我能做的，只是在這一方土地守護你們的牽掛與相同的情誼。

　　男孩已經長成為風度翩翩的青年，離家前，我見到婉兒坐在梳妝臺前仔細地打扮自己。緋紅的雙頰是比三月里桃花更美的妝顏。素淡的裙、是她一貫的風格，但淺色的底繡上幾多嬌艷的桃花——有一朵兩朵含苞欲放，有一簇兩簇隨風飄揚，襯著她的白凈臉龐分外靈氣清秀。

　　“婉兒這衣裳真美，”仿佛她能夠聽得到似的，我晃動了一下我的枝葉，“他想必也會喜歡。”

　　“桃花桃花，告訴我，這一次離別到幾時才能相逢。”

　　那一日他看著她美得脫俗而純凈，竟一時愣了神，恍然間以為是仙子。

　　“哥哥，怎么幾日不見就認不出婉兒了？”

　　“婉兒……”

　　她看著他呆立的模樣，輕笑出聲。

　　他親自為她戴上一支金色的鳳釵作為信物。我知道，這是他祖傳之物，婉兒戴上更是表明了他與唐家定親。他們執手相視這一刻，眼中只有彼此、只是對方。倘若我能夠微笑，那么這一夜我會笑得無比滿足而燦爛；倘若我能祈禱，那么我便對著這方圓月許下心愿，永遠保護他們的這份真情。

　　他歸來那日，陸府是從未有過的歡慶，我聽我的朋友訴說了許久她的不安、她的歡愉，她心愿得以實現前的緊張和難以置信，我讓桃花紛紛墜落，落在她的青絲上，落在她火紅的嫁衣上，落在她的霞披鳳冠、朱唇丹蔻上。她終究是長大了，褪去了孩童時代的懵懂，褪去了少女時代的情懷，她風情萬種的眉眼，宛如是從畫中走出。她將成為妻子、成為母親，也許會漸漸疏遠我這個朋友，然而我卻覺得這個結局、很不錯。

　　“桃花，真沒想到白駒過隙，你已經長得這么高，開出的花又是這么密、這么美了。

　　“桃花，再見，但這不是真正的分別?！?/p>

　　迎親拜堂。

　　我站在夜空之下，想像洞房花燭之夜，他輕挽起她的秀發，與他的烏發一并，各剪一縷，編結成同心結，作為婚禮的信物，與新娘的花一起擲于婚床下。

　　以青絲系同心，永結同心。

　　他會在她耳邊呢喃：“婉兒今日很美?！?/p>

　　她的臉上會浮現紅暈，更比桃花嬌美動人。

　　此后，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一片天。

　　此后，她就是他的妻子，是他的一方柔水。

　　我唯一的朋友，正如她所說，他們還是時常會來看望我。她素衣淡顏、他青衣木屐，互相挽著手在迷蒙的細雨中靜靜漫步，真是應了那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毕嗑慈缳e，感情甚篤。

　　她會聽他吟詠詩詞，她會同他唱和一曲。

　　填詞作對。

　　我站在他們身邊，偶爾會感受到婉兒帶著笑意的目光輕輕掠過我，仿佛在說：“桃花，，我的朋友，你看，我過得很好，不要擔心我?！膘o靜凝視著他們溫情脈脈，詩意雅興。

　　只此一刻，便以為將永遠。

　　那一日的陸府是那樣的不平靜。清晨我才剛被黃鸝的鳴叫喚醒，卻聽到了茶杯被猛砸在地上的聲響，老太太尖厲的聲音讓我不寒而栗。

　　“真是豈有此理！娘親一心盼望你金榜題名、登科進官、光宗耀祖，你卻一心兒女情長，胸無大志，這等兒媳我豈能久留？！

　　“你知不知道郊外無量庵的尼姑妙音為你們算命時說了什么？你們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誤導，終必性命難保！

　　“休了她，我以你娘親的身份命令你，立馬休了她！”

　　倘若我有心臟，此時便是擂鼓作響了吧。我的朋友，你的命運將是如何？

　　他不知所措。

　　他苦苦哀求。

　　他萬般無奈。

　　一邊是自己所敬重的母親，是他所遵從的孝道，是他難違的封建禮制。一邊是自己所深愛的妻子，是他以生命譜寫的眷戀，是他不可辜負的情感。

　　怎么辦、怎么選、怎么做。

　　至此，是母命難違，還是天意如此。

　　“一紙休書，白紙黑字，”她朱唇微顫，纖纖玉手撫摸著我的樹干，眸中不再閃動靈光，只留深深的絕望。蒼白的臉頰看不出一絲血色，只是如雨的淚簌簌而下，一夜白發?！霸瓉磉@是殘酷的現實，原來幾年的情誼當初的盟約都消散盡了云里霧里空氣里，都化作風兒雨兒消逝的花兒，束不住你。

　　“桃花，我曾說過我想守護他的夢想。

　　“我記得那是兒時對你許下的約定。

　　“婉兒依舊覺得、記憶猶新。

　　“哥哥他是是孝子、哥哥志在四方。

　　“婉兒……成全他的大義?！?/p>

　　內心顫動無比。我明白她的天轟然倒塌，我懂得是他親手干涸了那片水。我只想將自己的枝椏指向天空，控訴她所承受的痛苦委屈。我想成為她的一方天地，保護她，不再讓她受傷，但奈何我只是一棵桃花樹，即使開出一樹耀眼的桃花，又怎么能撫平她心中的傷？

　　來時的素淡衣裳，拂去塵埃與氣息，從此不再是陸家人。她帶著一顆期待的心來，便是懷著一顆將死的心走。

　　這次，是真真正正、永遠的分離。

　　眼中他只是凝望她憔悴瘦弱的身子、蹣跚不穩的步伐，決絕而不回頭的堅強，邁出最后一步踏離門檻步子，永遠離開他的世界。收起將要流下的淚，仰天長嘆。

　　從此蕭郎是路人。

　　離開的那一剎那，我仿佛與她心意相通，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她還卑微地奢望著，他能感激自己的深明大義。

　　一晃十年。他另娶、她改嫁。

　　“桃花……你知道嗎，我見到她了，在沈園?！彼鲋业闹Ω桑呀洸辉倌贻p，“命運為什么總愛開玩笑、那么愛捉弄人。桃花，對不起，我知道她是你唯一的朋友，因為我，她那雙水靈的眸子，現在是空洞，她白凈的臉頰，現在是憔悴。我知道她怨，原是天作之合，竟被硬生生地拆散；我知道她恨，世情太薄、人情甚惡?！?/p>

　　是啊，離開了陸家的她該怎樣展露歡顏？永遠會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的情如山石，即使成為他人的妻子，又怎么會改變心意？我的心頓時被揪得生疼。可是應該怪誰？怪他么？輸給了尊者、輸給了迷信、輸給了封建，我如今還能說些什么呢。

　　從前是婉兒，現在卻換做了他?？傇谖腋浇腔膊蝗ァυ嘛嬀啤！拔乙赃@種可笑的姿態活在世上，很窩囊吧?！薄拔铱倳托ψ约寒斈昵优衬懶　丛鴩L試努力爭取、與命運抗爭，造就了如今兩個傷心人?！薄疤一?，你知道嗎，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錯、錯、錯。

　　莫、莫、莫。

　　像是清風帶來的一陣嘆息，明明那樣輕，卻可以撕心裂肺。

　　雖彼此相愛，但愛已成折磨，悔恨不甘像是貪婪的蟲，噬咬著本已支離脆弱的心。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桃花，我希望可以守護他的夢想，只祈求在他去遙遠邊塞的路上、在皎潔的月光下、在璀璨的星夜里可以時常想起婉兒，想著婉兒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夢，等待他得勝歸來……

　　午夜夢回，婉兒年幼的身影仿佛還在我眼前晃動。那一夜，無比的凄涼清冷，我知道，她已經去了，被清風帶走，隨桃花隕落。

　　那首《釵頭鳳》到最后，究竟是佳話、還是哀唱？

　　當年定親用的鳳釵，如今又在何方？

　　最后的最后，竟是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里，永別了我的朋友，永別了那段歲月，默默等待自己花開花落的結局命運。在我生命的最后階段，我似乎總能聽到婉兒悠長而深沉的嘆息，那樣飄渺而難以捕捉。

　　最后一朵桃花落盡，最后一個美好的夢境竟不是望見他們在輪回中相遇，我只是望見在閑池閣，那個愛著素衣的女子如舊的笑靨。

　　亭臺樓閣、紅磚黛瓦、小橋池臺。

　　溫婉而多情的她就這樣站在霜白的拱橋上，歲月從未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些許痕跡，春波映著她驚鴻的容顏，那雙璀璨如星子般的杏仁眼似笑非笑。

　　她就這樣站在那里，遺世而獨立。她那身素淡的衣裳還是他當年最愛，那支釵頭鳳依稀記得是他當年執手相贈，她的身影隱隱約約又看不真切，仿佛是來探望我的一縷幽魂，仿佛是在等待時光的輾轉，又仿佛是在等待他的歸來。

　　我顫動自己的樹枝，只見紛紛揚揚的桃花飄落，或飄舞或旋轉，我仿佛能聽見它們落地的聲音，或淺粉或純白。

　　然后。她回過頭來。我會在她閃動的明眸中看出她執著的念想，勾起的嘴角有堅毅與堅強，柳眉是一如既往的素淡情長。

　　她問我：“桃花，我的朋友，告訴我我這一世過得是盡心還是不盡興?！?/p>

　　明媚的陽光灑在我們的身上，我會回答：“婉兒，誰又能想到那位名滿天下的愛國詩人、那位‘鐵馬冰河’都要‘入夢來’的陸游；那位存世詩歌九千余首、詩風雄渾豪放的務觀；那位一心希望看到國家統一、滿腔熱血、錚錚鐵骨的放翁；竟有這樣的凄苦纏綿，竟會用盡一生的力氣去愛你，用盡全部的靈魂去記掛你。這樣綿長不悔的真情，自少年起、至生命的結點而終，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

　　“婉兒，是他負了你，但亂世中的英雄，那段情那段傷那段愁那段怨早已融進了他的骨他的血，是他無法割舍的魂牽夢繞。婉兒，你在寂寞寒冷中香消玉殞，但你們的真愛卻永不會死?！?/p>

　　等到到了忘川河邊，我一定會找到婉兒。也許她已經忘了一切，但我會這樣說：“離開塵世之前，我有一個朋友，請允許我向你講述她的故事，請允許我訴說我最想傾訴的話語?！?/p>

　　“朋友，桃花要說，你這一生是太不盡興，但是，你又是何其幸運。

　　“被那么深深愛過。

　　“比天地還久、比相守更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