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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
最初認識他,是在一節體育活動課上。
當老師高聲宣布“解散自由活動”之后,男生們便成群結隊地一起打球,女生們湊在草地前聊天。
我望望藍天,這樣晴朗的下午,應當用來睡個好覺。
“為什么不跟他們一起去打球呢?”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我笑:“我覺得這樣的悠閑更適合我。”
“我正好也沒事可做,不如就陪著你吧。”他的側臉很好看,睫毛在微風中顫動,我想到一個詞叫做生動。
“你叫什么名字?”
“律。”
這一刻開始,我們成了朋友,雖然暫時還不能算是無話不談的死黨,但他對我總是夠義氣的,放學會在車站等我一起乘車,我身體不舒服時他會用手探探我的額頭,他還說,我的體質其實很好,只是把自己想得太弱小了。
我還是笑:“是嘛,那是因為你站在我邊上,我要襯托出你的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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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放學回家,拿出鑰匙打開門,走進那個窗簾緊閉的家中。我盡量放輕動作,并不想驚動家中的女人。
偷偷向幽暗的房間里瞟一眼,溜進廚房,煮飯,燒菜。做完這些,我再盛一碗飯菜,送到房間門口,將碗底抵在地板上,緩緩推進去。
我正要將半閉的房門掩上,女人消瘦的手突然出現在門框中,它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然后把我拖進房間里去。
“媽媽,你要做什么?”我柔聲問。
她的臉色蒼白,黑眼圈的中間是微紅的眼睛,睜得很大,就像是要裂開一般,讓我覺得有些心驚。
她哆哆嗦嗦地在說話:“給我錢,我要錢……”
“咱們等爸爸回來再說好不好?”
“不要,不要,他不給我錢,寶貝兒子,乖,給我錢……”
我想掙開她的手掌,那分明的骨節硌得我生疼:“媽媽,你也乖,放開我,我去跟爸爸說。”
她很聽話地松手,然后迅速縮到床頭,將自己抱在懷里,就像是委屈受驚的兔子。
也只有這時候,我才會覺得我還是愛著她的,她是我母親。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時候,應該是爸爸回家了。
我快速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打開臺燈,裝作寫作業的樣子。
我聽到媽媽發出緩緩嗚咽的聲音,祈求爸爸給她錢去買毒品,而爸爸依舊果斷地拒絕,說自己愿意養著她已經仁至義盡,厲聲地警告她不要妄想,否則就把她趕走。
媽媽哭了,尖細而痛苦的聲音以墻壁為介質,傳送到我的耳蝸里,讓我的心也更著悶悶的。
唉,讓這一天快些過去吧,明天去了學校,我就可以和律一起玩了,和他在一起,心里會輕松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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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試成績公布,我竟然考了倒數第一,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去和爸爸交代。
記得上一次考砸的時候,他怒吼著對我說道:“我天天在外面工作到那么晚,你媽媽現在又成了這樣,你對得起我嗎?”
我幽幽地回了一句:“如果你討厭我們,大不了我和媽媽走。”
換來的是他兇狠的一個耳光。
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臉,我覺得那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正陷入無奈的回憶之中,卻沒發覺年級里那幾個霸道蠻橫的家伙站在我前頭,一頭撞了上去。
“我靠,哪個SB撞我!”
慘了,是最囂張的那個卷毛。我渾身抖了一抖,不敢說話,更不敢逃跑。
那人雙眼瞇起,用輕蔑地視線凌辱著我:“我以為是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是你啊,怎么,就憑你敢跟你爺爺我造反?”
我慌張地搖搖頭。
“哈哈,別人造反我倒是有興趣看看,你嘛,還是好好伺候你們家那個瘋女人吧!”
見了這里的動靜,周圍的人都開始低聲議論起來:“喏,就他,我上次跟你說的,他家里人吸毒的。”
“那他會不會也吸毒啊?”
“誰知道啊,他竟然還能來學校上課。”
“他這次考試還考全校倒數,你說這種人有什么用啊。”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我緊緊抱住腦袋,可那些閑言碎語仍舊穿過耳膜,重重拍在我的心上。
“喂,你們都給我閉嘴!”是律的聲音,他站在我的身前,留下一個英勇的背影。
我聽見他對我說:“沒有關系,讓我來保護你。要是他們看不起你,就把他們都打扁。”
那瞬間,我熱淚盈眶,頭腦一陣陣地發熱。
律,我真的很慶幸自己能夠認識你。
后來發生的事情,我記得不是很清晰,我只知道律把那個卷毛揍地頭破血流,我怕事態失去控制,就拉著他逃走,讓他先在外面躲一躲,本來這件事情就因我而起,我會承擔一切后果。
他慎重地告訴我他會負責,而我用自己的生命強迫他離開。
他說他保護我,那么,我也不希望別的什么事會傷害到他。
理所當然地被班主任揪到總務處接受領導的批判。
“對,老師,就是他打我!”卷毛的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身后站著他的家人。
他最看不慣的人是我,所以必然會將責任全部推到我的頭上。如此甚好,只要不提到律,無論什么懲罰,我都不在乎。
整個過程中,我沒有說過一句話。而總務老師的脾氣也并不好,見我態度冷漠,直接打了電話,將爸爸找來。
呵呵,隨便了,找吧,反正,我本來就是一個沒用的人,學校真的要開除我,對我來說也沒多大差別了。
聽了事情的嚴重性,爸爸竟然一個小時之后就趕到學校。
老師,卷毛,還有他的家長,及個人站在辦公桌內側,而我和爸爸,自然被阻隔在門口。如此明顯的分類組合,即使爸爸有天大的本事,也說不贏他們的吧。
更何況,誰都知道我家可能有一種瘋子的遺傳基因呢。
大概一個多小時之后,我被裁決退學,爸爸對卷毛道歉后白著臉,拉我走出學校。這樣的結局我早就猜到了,以至于一點愧疚或是難過的心情都沒有,反而覺得今后的生活定會自由許多。只是,可能再也不能和律上同一節體育課了吧。
“你讓我怎么辦?”爸爸突然停住腳步,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看向我。
我定定地轉向他,等他繼續說。
“如果你好好讀書,我就會好好供著你,你也知道家里的狀況不好,我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可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好好讀書就這么困難嗎?”疲憊灰白了他的兩鬢,皺紋配合著他的語言,在眼角跳動著。
不帶一絲氣味的風吹得我喉嚨干干的,此刻我是想說話卻也說不出了。
他嘆口氣:“算了,明天我再來給你求求情吧,今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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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溜出了家門。我要去看看律,我要告訴他,自己終于不用再看到討厭的人,聽到討厭的話了,我需要他的贊同與祝福。
果然在學校后門外的樹林里找到了他,他哼著小調,灑脫不羈地抖著腳,看到我,臉上染上一層溫柔。
“律!我自由了!我終于自由了!”
“我替你感到高興。”律對著我的時候,眼睛里總是含著笑意的。
我撲到他身邊,重重地給他一個擁抱。
樹林深處又走出來兩個人,像是一對情侶,邊走邊用鄙夷的眼光瞥我,小聲嘟囔道:“一個人亂叫個屁。”
無視他們,我現在只想沉浸在和律的世界里。
律也很有默契地像是只能看到我一人:“可是,你以后打算怎么?”
“我爸爸說,明天要去和校長求情,可是我寧愿他別去。我可不想繼續做那個被大家攻擊的對象了。”
“也只有跟我,你才會這么說話。”
“哈哈,平時,我哪里敢說別人不好呢?鋪天蓋地的詆毀馬上會散射而來的。”
愉快的時間總是短暫的,不知不覺月上中天了,我才發覺必須和他暫時分別了,畢竟律在外面過夜的話,他的家人會著急的吧。
好言把他勸回家,我磨磨蹭蹭走到自家樓下,并不想太快邁進這個壓抑的地方。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律兩個人該多好啊。
樓道里煙霧彌漫,黃色熾光燈是亮的,逆光之下黑色的人影把我嚇了一跳。
是爸爸。
我尷尬地不知道找什么借口。
爸爸深深吸口煙,緩緩吐出,仿佛想把身上所有的重擔都吐掉,但是這些煙霧在他的周身繚繞,根本揮散不去。
他會怎么指責我?他從來不打我,但是他說的那些話,真是句句命中心坎的。
“對不起,爸爸,我錯了。”真誠的道歉,也許可以博得一絲寬容吧。
他看了我半晌,低低嘆道:“不,錯的是我。”
我很訝異他竟然會說這種話。
他把煙滅掉,蹲下身,將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睛有些紅腫。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是不是決定扔掉我了?那我可以馬上帶媽媽走啊,他不用這樣悲哀地看著我。
“剛才我給你們教務主任打電話,他說,下午礙于面子沒有跟我提,”他的雙唇顫抖著,“他說,同學們總是看見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放學會走偏僻的小道,邊走還邊在和誰說話似的,明明在打人,還喊著住手,別打了。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這種情況的?”
“沒有,我是在和人說話啊,那是我的朋友,律。”
他眼神復雜:“你很少有朋友,能帶給我看看嗎?”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哪個班的?”
“……不知道。”
“那你什么時候能見到他?”
“……不經意的時候,我們沒有約定過,但他會一直來找我的。”
再抬眼,我發現爸爸的眼眶里竟然充滿了淚水,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哭。
*
折騰了大半夜,終于安然入睡,夢做得很不真實,似乎是被人抱著,一直在狂奔的感覺,我覺得我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等到再醒來,我發現自己竟然在白色的冰冷世界里。這里是,醫院?
一個年邁的老頭正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經過催眠測定,定性為,恩,通俗說法就是精神分裂。”
爸爸站在我身邊,揉揉我的頭發:“價格不是問題,療程大概要多久。”
“6個月,但是這種比較難治,先準備好十五萬吧。”
他們,要做什么?
猛然抬頭想看清他們的表情,卻突然看到律站在窗口。床邊的全身鏡無法映出他的身形,只有刺眼的反光。
“他們要分開我們。”律笑得依舊如此溫柔,“再見吧,認識你這么久,唯一遺憾的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你。”
不,不是這樣的,律,你把我保護得很好,我不能夠失去你!
律轉身,一陣微風拂動他的發尾,陽光為他鍍上淡淡的夢幻,一點點變淺,就像是要消失了。
律,我們既然在一起了,就注定不會分別的。笨蛋,你以為你離開了,我就能過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嗎?
我忽的站起身,沖向窗邊,抱住他,不顧身后爸爸的驚呼,也不顧樓下人群的驚叫。
下落的過程中,律也抱住了我,貼著心臟,一起活著,一起感受溫暖。
我覺得自己很幸福,互相給予,深深牽絆的朋友,只有這一個,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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