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握著粉筆的手停在了黑板前,回過頭睜大了眼睛看我,額頭因為用力過度而浮現出些許皺紋,金屬框眼鏡后是難以置信的光;我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清晰地看見同學都詫異地注視我,自己身邊好像被抽成真空,在教室里瞬間分離出另一個世界。
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千和,是我,我是湛寧吶。”
——是我,我是湛寧吶。
似乎還有電話線路中的雜音,但并不妨礙我聽見湛寧的聲音——清淺的、溫和的、似乎夾雜著柒島四月份青草的香氣。喉嚨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哽住,胸腔劇烈絞痛著不平息。是湛寧,他終于歸來了,那不正是自己思念許久的朋友么。
湛寧與我同是柒島人,只比我大了兩年,因為父母在一個單位工作、兩家人又住在同一個小區,是從小到大的朋友,就和所有俗套的青梅竹馬的故事一樣。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會為了自己的爸媽總是說自己不如他懂事而動不動就拳腳相加,長我兩年的湛寧那是很是瘦小,同時沒有任何身高上的優勢,常常被我打了兩下就嚎啕大哭,——這成了他多年來落在我手里的笑柄。
七歲開始上學,分數成了各家爸媽關注的焦點,湛寧幾乎是萬年不變的年級第一,幸好我也不賴,雖不算神童卻也能把年級排名固定在個位數。一起在上學前約在老式小區旁的步行街吃哪種油膩的炸雞和冰淇淋,周末拉著許多同學到江堤,脫了鞋踩在淺處的淤泥,青草弄得腳心很癢;我們一起聽江風吹過來的聲音,聽見船笛,看濃濃的煙抹在天的一邊——當時我們都恨不得飛上去把它擦掉。
十歲,我的身高開始猛竄,并且嘲笑他一年只長幾公分的速度,他倒也不說些什么,搖搖頭又低下頭看在我看來很高端的科學雜志。后來我在競選時沒有能當選自己心儀的仲裁部部長,被老師安排去文藝部做副部長,仲裁部部長的位置讓某個學校的教師子女坐了,自己覺得世道不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坐在他家抱怨,叔叔阿姨都哭笑不得,當選了大隊部主席的湛寧依舊沉默,扔了一盒餐巾紙過來,第二天跟老師說他不想當干部了。——但諷刺的是之后我依舊在文藝部混得很開心。
我的十三歲是湛寧的初三,當時湛寧的身高已超了我一些,在他生日那天一起等他回家,遠遠看見女生拿著信封和巧克力向他告白,他不知說了些什么,不緊不慢地把東西一起塞進了書包,女生沒有很開心也沒有很難過地走掉。看見我站在那里他走過來佯裝大笑說“還是我比較有行情吧”。
“答應了?”那個女生在年級里很是受歡迎。
“沒有。”
心里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一下子有些緊張,問:“是有別、別的喜歡的女生么?”自己講話都有點不自然,但還是裝作輕松地問身邊的人。
“沒有。”回答得很干脆。
側過頭去看,才發現身邊的人根本就沒有表情。
只好也裝作沒什么,把那本原版的《人間失格》遞過去,日本的原版書都賣得很貴,以示心意用自己兩個月的零花錢特地托去日本出差的媽媽買的,很裝模作樣地在扉頁上寫上了“千和、湛寧,友誼長存。”
果不其然,少年笑得很陽光,露出整齊的牙齒說“謝謝,太棒了”。——只有我知道他最喜歡的作家是太宰治。
從這天起兩人之間有了一些難以言說的隔閡,雖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遇到總會在路上打個招呼,但也不似之前那么熱情,交流也漸漸更少了。我本來就覺得同齡的女生都太過幼稚,不愿與她們一道,現在少了湛寧,便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但有趣的是成績卻上去了很多,幾次年紀統考都穩坐年級第一。爸媽自然高興,說我有希望出柒島考到更好的高中了。
對于這種疏離,兩家的父母權當是孩子們課業繁重、認真學習的表現,當然,其中也出了一些別的事情,比如說鄰里間都在傳湛寧的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我和湛寧已很久都不一起同路回家,那天我放學后特地去初三教學樓等他放學。初春,但天氣仍然讓人凍得發抖,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不自然的很:“你家還好吧?”
少年認真地看著我,——我登時發現此時的湛寧已經比我高出許多,不用站得很挺視線就能輕松越過我的頭頂,又說不清他臉上到底是什么表情,眼底里沒有答案,對方慢慢才吐出一句話:“沒什么事啊,我挺好的。”
一句話就可以把我推到千里遠。
“哦,那沒事了,我先回家了。”
“既然都來等我了就一起回家好了。”
“啊……好。”
這種隔閡的存在讓人心慌,心里明明知道什么事都沒有,但你很清楚這種日漸加重的疏離感注定把一對朋友往兩個方向推開,讓他們走向愈漸遙遠的地方。
“我要考出柒島了,考到上海。”
“誒?”
“盡量考到四校吧,教學質量更好,也是我向往的學習環境。”
“這樣的話以后見面的機會就更少啦。”
“周末還是會回家的吧,你也可以選擇和我一樣考出去。”
——你也可以。
——和我一樣。
傍晚時分有了些霧氣,少年的聲音四下環繞,夾帶著濕潤的青草和新翻泥土的氣息,讓本來凍得發抖的自己有了些許暖意。——和湛寧這樣優秀的人一樣,也真的算是一種榮幸吧。
兩個月以后,以全島第一名考近了四校之一的湛寧迅速成為了整個小區的驕傲,關于湛寧爸爸的那些不好的說法也漸漸少了——都是這樣,每個人的生活都可能成為別人的談資,但或好或壞其實并不很要緊,因為人們總是有更新鮮更轟動的事情可談,今天是主角被鬧得紛紛揚揚,也許不久就會被人忘記了。
這樣一來關系反而有了好轉,有時也會接到他的電話。第一句便是——千和,是我,我是湛寧吶。在電話里聽說了一些學校里有趣的事情,話語中可以推測出少年即使是在強手如云的環境里也同樣的優秀。當然,有時的電話也是莫名其妙的,比如說對方會突然在電話里說“今天考試特別難,給我講個笑話吧”、“我突然忘記我要說些什么了,大概本來就是不怎么要緊的事吧”。
我保持著自己的生活軌跡。也許是有了來自長江另一端的鼓勵,成績好得嚇人——當然我很清楚這樣說自己難免顯得矯情。讀了許多太宰治的書,整個人很是定心,即使聽到“哦,就是那個千和啊,只會刷題和看日本文學的書呆子”也沒有太多不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我遲早是要像湛寧一樣的,會有更大的舞臺,更寬闊的世界。
初三最累的一段時間里,幾乎每天都在等待電話響起,等著爸媽說“諾,又是你的”,等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具有溫度的聲音——
——千和,是我,我是湛寧吶。
中考的前段時間才知道叔叔阿姨已經離婚,——毫無意外,依舊是通過鄰居間的閑聊知道的,印證了之前的傳聞并不假。
飯桌上聊起這件事,媽媽儼然是惋惜的樣子:“好好的一個家,孩子又這樣優秀,說不定還不知道這件事咧。”隨即夾起一大塊排骨就飯吃。
“早知道了吧,那孩子也真的倒霉,爸媽都不想要他的撫養權。”另一邊的爸爸發話,因為在吃飯,發音都有點不清楚。
“怎么能這樣呢!”媽媽皺了皺眉頭,忿忿地說。
“還不是都為了再結婚。”
“誒,我說他們兩個也是,這么好的小孩……千和你多吃點呀,讀書那么累,來吃排骨,”說著便將一大塊肉放進我的碗里,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你不是和那孩子經常打電話嘛,記得勸勸他想開點不要因為這個太不開心。”
胸腔里早已被打得千瘡百孔,第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為湛寧覺得不值,眼淚控制不住掉進飯碗里,又怕爸媽疑心,埋著頭勉強含糊了一聲:“唔。”
已經兩天沒有來電話了,盡管是臨近中考,但還是想著如果再沒有電話來自己一定要主動打一個過去,怎么說的來著,至少也是自己整個少年時期最要好的朋友。初三的作業多得要命,自己感覺快累成了狗,渾渾噩噩地伏在書桌上睡著了。
第二天依舊是渾渾噩噩地被樓道里的動靜鬧醒的。
“那孩子死得慘是慘哦,說起來還是爸媽的問題。”
“聽說是凌晨在學校宿舍跳樓死掉的哦。”
“這家人作孽啊。”
廚房里是媽媽在忙碌早餐的碗筷碰撞聲。
迅速開了電腦去搜索學校的名字,已經有新聞出來了:“名校學生不堪學業壓力跳樓自殺”、“XX某男生跳樓自殺”、“四校的壓力”……
把頁面刷新了好幾遍,只是有更多相似的新聞跳出來。
從未感覺世界有如此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只剩下了自己錯亂的呼吸,還有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說:千和,是我,我是湛寧吶。
媽媽推門進來叫我吃早飯,頓了半晌,說:“你都聽見了吧,我知道湛寧是你們這群孩子的榜樣,但你可不能像他一樣啊,好好努力,中考就在眼前了,來,面包都給你熱好了。”
——你也可以。
——像你一樣。
那真的是湛寧和我說過的話吧。
我還能像你怎么樣啊?蠢貨,就因為這點小事去跳樓。——這居然是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當然,還要蠢的是那些人,自以為四校的人自殺就一定因為學業壓力,農民工自殺就一定因為經濟窘迫……他們永遠像獵鷹一樣尋找新的談資、新的焦點,讓那么多人迅速被社會提起、又迅速沉沒在更新的新聞里。
簡直蠢得要命。
之后還是像往常一樣上學,做題,看書,繼續被人說是書呆子,——但那些都不重要,我知道大部分人是因為妒忌我才這么說的。
已經不記得是怎么度過的中考的了,大抵也是渾渾噩噩的,考完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然,還是穩穩當當地考進了湛寧所在的學校里。
第一天去高中報道,在人群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沖到了男生宿舍的頂樓——吶,他原來就是從這里跳下去的。目光掃過樓下,看見幫我領著行李的爸媽滿臉驚恐地看著我,顧不上形象大聲嚷嚷著“你別犯傻,快下來!千和快下來!”
我當然不會干嘛,朝他們一笑喊道:“我過來啦。”隨即轉身走向樓梯下樓。
就這樣在報道第一天成了學校新生的名人。“諾,就是這個女的神經兮兮地跑到男生宿舍頂樓去”、“哈哈,該不會是行為藝術吧”、“據她本人說是在找一個朋友什么的”、“總覺得這女的好詭異啊”……
又是一幫蠢貨。
也正因為如此,在這群人中考試名列前茅也是很正常的事吧,同學們也漸漸覺得我只是個天生的怪人而已。
很正常地生活著,只是有個聲音日漸響亮。
——千和,是我,我是湛寧吶。
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聽到,在操場上跑圈聽到,在食堂吃飯聽到,在寢室洗衣服也聽到……
現在我站在這里,同學都詫異地注視我,自己身邊好像被驟然抽成真空,在教室里離析出另一個世界。
臉上冰涼,用手抹了一下,是眼淚吧。
耳旁的聲音快將我吞沒了:千和,是我,我是湛寧吶,是我,是我……自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覺得胸口鈍痛。
另一個世界里:“怪人又開始發作了”、“優等生的世界我們真的不懂吧”……
蠢貨,你們才不懂。
這只是因為,我有一個朋友。
我的世界里傳來少年的呼喚,漾著青草氣息,將我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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