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懷疑我有一個朋友。
他一直穿著藏藍色的衣服,這種藍看上去接近于黑色,比黑色又多了點什么,以至于我偶爾覺得它比黑色還要深邃而冷清,比黑色離人更加遙遠。但他又熱衷于尋覓全上海的泰國餐廳,于是我每周五就早早地背起書包,陪他走進喧鬧的大街小巷,去看那從紅彤彤的咖喱汁中騰起的蒸汽,爬滿他藏藍的襯衣。
我和他很親近,即使他有些許敏感,或許再加上一點沉默和內向,我們依然無話不談。況且我不像他,從小家人對我的教育就是要外向,要多與人溝通。后來我發現,只要我有事沒事露出我的牙齒和酒窩,再多說幾句天真的應景的俏皮話,人們就會贊我開朗,家人也如愿以償。
我教他:“你跟著我這樣做不就好了?”
“學不會。”他說,真誠而無奈地笑。
然而,打小時候起,他就時不時勸我多交點朋友,免得總是看他那同一張臉太無聊。我無論在哪里便都隨身攜帶著我的笑容、酒窩和俏皮話,跟這個和那個來來往往的人互相稱為朋友。這么一說我朋友還不少,只是他們的名字都會日益趨近于模糊。有時候和他講起來為了不像老舊的收音機一般卡殼,就稱那些人為一號朋友、二號朋友,等等等等用了一個不短的數列。
一號朋友是在初中里認識的,她是班長,像顆初生的恒星,光芒四射。我或許是一顆沒有衛星的灰蒙蒙的行星,她用巨大的引力拉著我,讓我按固定的軌道圍著她轉。穿過熙熙攘攘的走廊時,常有同年級的男女生指指她說:“哎,那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真漂亮,成績又好。”又像以示公平般指指身邊的我:“旁邊那個男孩子看起來很開朗。”
她走路總是昂首挺胸,目視前方,是聽不見這樣的細語的。但她喜歡和我如影隨形,就算她身邊也會有其他的恒星。我從不會搶她的風頭。我那時覺得有個這樣的朋友也不錯,好歹有伴;她也總是對我說,說她喜歡我活潑的樣子,還夸張地嘆氣:“我要是有你那樣的性格就好了。”
后來我忘了是哪一天,總該是非常寒冷的一天,窗外的梧桐葉都凍得蜷縮起來,像是慌慌忙忙找手套的模樣。快畢業了,有一個米色的信封悄然停在了她的抽屜里。我坐在她后面,看見她讀著那兩張紙,講臺上的老師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后換成了班主任。那個帶著金邊眼睛的中年人收掉了她的信,輕蔑地瞥了一眼,有聲有色地讀了幾句惡俗的話,問她:“誰給的?”
殘酷的天氣帶走了她漂亮的臉蛋上的顏色。四十多束目光在她和老師之間游離,然后停在翕動的嘴唇的她身上。她最終說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怪她。盯著班主任稀疏的頭發站了兩個小時后,我走出了辦公室,還是一樣開朗地露出一口白牙。同學們也漸漸地忘記了這件事,記起來的,也只有那個冬天非常冷。而她,即是沒有我這顆不起眼的行星,仍舊散發萬丈光芒。
二號朋友是我高中時的同桌。他原本和我一樣嘻嘻哈哈,時常一邊飛快地轉著手中的筆,一邊擺弄著卷子,一邊在嘴里哼著不搭邊的小曲,著實是我們班一道人文景觀。高一那年我們把余華的《活著》改編來參加學校的話劇比賽,我演富貴,他反串我妻子家珍,硬生生地把悲劇演成了喜劇。我還記得他藍底白花的頭巾。
如果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我不會稱呼他為二號朋友,他應該是有名字的,就憑他讓我不注意牙齒和酒窩而開懷大笑的次數,就憑我們不用對稿子就一唱一和逗笑全班人的那些時光。
在演完話劇后不久,他消失了兩個星期。座位是空的,像不曾有過這個人一樣。聽說他回了老家,一個潮濕多雨的地方。聽說在那個地方,他年過半百的父親去世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從外省獨自過來讀書的學生。
他回來后,我覺得一切都會恢復原樣,就像一本書被借走了兩星期,還回來時應該是平整如新的。我繼續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話,他偶爾回一兩句,只是表情顯得麻木,被老家的潮濕浸透了一樣沒半分生氣。我逐漸覺得他無趣起來,就不太跟他一起走了。我一個人依舊是開朗的樣子。
后來我聽到有同學說我冷漠。那時候去關心他、陪伴他的人,都稱為了他現在真正珍惜的朋友。我也不后悔,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或許是家人沒教我這個,我自己卻學會了另外一種方式。
當然也有三號朋友、四號朋友……他們的故事我曾經在和他去吃泰國菜的時候講過,之后就悄悄地從我記憶中溜走了。我不在乎,反正我一直都有一個朋友,一個不用數字來代稱的朋友。
今天又是星期五。天氣忽然轉冷,我穿上藏藍色的毛衣,想著這次的泰國菜應該吃起來會很溫暖。出門時,家人問我:“又一個人去吃泰國菜?”
“和我的朋友。”我說。他們應該明白的,我只有一個朋友。
我在門口蹲下來系鞋帶,今天穿的板鞋也是藏藍色的。
“這孩子,上次看見他也是一個人吃飯,干嘛每周都要騙人。”
我熟練地打了一個蝴蝶結,縮著手去尋覓一個泰國餐廳,走進喧鬧的大街小巷,去讓那從紅彤彤的咖喱汁中騰起的蒸汽,爬滿我藏藍的襯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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