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063作品

　　2011年的7月村莊大旱，一連半月都是酷熱的天氣，被烘烤的大地顯出筋疲力盡的模樣。外婆家的庭院卻還是一樣生機勃勃，種在角落里的天麻開出一朵形態(tài)復雜有致的花，柿子樹上的果實蒼翠結實，一個一個壓垂著樹枝，在與稻田之間的小路上出現(xiàn)陣陣樹蔭，板栗，厚皮梨子、西紅柿和辣椒都在干燥的空氣中奮力生長，白天光合作用，夜晚呼吸作用。

　　我家的房子離外婆家不遠，白天大部分時間在外婆家賴著，清晨在鬧鐘響起時起床，去外婆家趕早飯，晚上一個人打手電筒，走一段小路回自己家睡覺。父母都不在，難免要麻煩地來來去去，但我還是覺得很開心，因為每天我都有一大段時間和阿苒在一起。

　　阿苒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時來我家玩，我的房間里擺了一套大沙發(fā)，木質(zhì)，沒有刷漆，也沒有沙發(fā)墊。中午陽光伴著潮水般的蟬聲透過窗子照進來，房子在下午就變成了蒸籠，脖子、后背上都會起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只有木沙發(fā)依然保持著陰涼。每個夏天我都和阿苒一動不動地貼在上面聽音樂、聊天。

　　“這樣的日子過起來是不是特枯燥啊？”我倒在沙發(fā)上側身問阿苒。

　　“對啊，又沒有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玩。”他連耳機都沒有摘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

　　“你很渴望和異性接觸嗎？”

　　“不然呢？”阿苒睜大他亮亮地眼睛望向我。

　　“其實我也希望有個人陪著。”我看了看阿苒的眼神，解釋道，“我說的是非常親密的接觸，就是……扒光衣服擁抱，或者睡覺什么的。”

　　“哈哈……”阿苒大笑起來，“你很白癡，男人女人，本來就是這樣嘛，有什么好說的。”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肅穆，阿苒打嗝般的笑聲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忽然止住了，“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不知道到底是與生俱來還是在某些時刻突然改變的，喜歡過一些人，做過一些傻事，然后有一天突然冷靜下來，就覺得好失落。”

　　阿苒沒有再回答什么，我拿著耳機說：“我們繼續(xù)聽歌吧。”

　　聽歌讓我進入另一個世界，我會看到大海的暗涌，隕石的誕生，我會想起小時候媽媽給我買過的一頂紅色畫家帽，哥哥用摩托車載我時說過的“如果害怕就抱緊我”。

　　“我想去寺廟，想去小時候一個人徒步走完的深山。”我小聲地自言自語著，偏過頭去看到阿苒倒在一邊睡著了。

　　阿苒熱愛籃球，幾乎每天傍晚他都會光著膀子、拍著球去當?shù)匦W的籃球場，三五個年輕人一起興致勃勃地打比賽。我經(jīng)常去看他打球，坐在邊上一個斜坡的草地上，為他加油喝彩，激動時站起來鼓掌。

　　在只剩下阿苒和我的時候，他會教我運球，投籃。我在不間斷的奔跑中大汗淋漓，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喝水。阿苒跑過來使勁拍我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罵著“笨蛋，沒見過這么笨的人”，一邊搶過我手中的水瓶，朝天空傾倒大口喝起來。

　　回家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阿苒一邊走路一邊興致不減地拍著球。

　　“你還記得你小學在哪間教室嗎？”我問道。

　　“好像是在三樓最左邊那間，那時候你是在二樓吧，整個年級就你們班在二樓。”

　　“對啊，我記得當時我寫過一篇作文叫《假如我是老師》，被拿到年級里讀了呢。”

　　“就這么點破事你記了那么多年？”阿品左手壓球，球彈起后傳遞到他右手中。

　　我懶得和他計較，繼續(xù)說道：“那時候真是比現(xiàn)在出息多了，現(xiàn)在都沒什么特想干的事了。”我用手捅了捅他，“唉，你的夢想是什么？”

　　“泡遍世界上所有漂亮的妹妹啊。哈哈哈……”阿苒嘎嘎地笑起來，我也無奈地笑著嘆了口氣。

　　“不過說真的，在讀小學的時候女孩子一個個都多好看啊，每個都是乖巧可愛，白白凈凈的樣子，長大了什么都變了，臉上長青春痘，心里也長青春痘。”

　　“是啊……”我喃喃著。夏天的晚風穿過燥熱的空氣，穿過我倆之間的空當。

　　某日天氣預報說近日有雨。廟會的老人立即組織了一次求雨活動，大隊人馬爬上貨車，帶好銅鑼、鼓、嗩吶等等，去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大張旗鼓地求雨。接下來的幾天，雖然天空時常陰沉下來，遠處也傳來一聲一聲打冷氣彈的巨響，但雨還是沒有來。

　　阿苒說，眼前就是老人們說的幾十年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大旱，農(nóng)作物會減產(chǎn)，甚至完全等于白種，蔬菜干死了，花生是空殼，你感覺到了嗎？這是災難，我們生活在災區(qū)里，你感覺到大禍臨頭了嗎？

　　我搖搖頭。阿苒表示同意地拍了拍我。我們在沙發(fā)上，感受到朋友間的陪伴，至少在當下我們還可以喝水，吃飯，洗澡，我們還能安靜地在木沙發(fā)上聽歌，聊天，即使是災難來了也不害怕。

　　我認真觀察著窗外，我家門前有一棵樟樹，那是我小時候去市政府領來栽種的，快十年了，早已長得和房子一樣高，以前我最喜歡的一個游戲就是下雨后跑到樹下用力搖晃樹枝，然后迅速跑開，但總是來不及，樹葉上的雨水依然會簌簌落到我身上。就像有些東西雖然你拼命抵制，逃避，躲藏，不想讓它抓住你，但總是無濟于事。

　　我浸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里，漫天浮塵在其中飄揚不定，突然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生活在樹底下的人。

　　我問阿苒：“你覺得自己更像植物還是動物？”

　　“當然是動物。我每天都在運動，難道不是動物嗎？”阿苒在木沙發(fā)上枕著手。

　　“可是我覺得自己是一株植物，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和生長在大地上的那些靜止的植物一樣，我感覺得到它們，我覺得植物一定比動物悲傷，你看見我家門前那棵樹了嗎，我覺得我一直活在它的陰影下。阿苒你聽得懂嗎？”

　　他愣愣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對牛彈琴，不可理喻，亂七八糟，神經(jīng)錯亂，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算我白說。”我說完躺下來，雙手朝上伸直，閉上眼睛，架著腳，有節(jié)奏的抖了起來。

　　就在我以為這段對話就要這樣劃上終結的時候，旁邊阿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應該快樂地生活。”他剛說完，想起什么急忙解釋道，“我說真的，我把你當朋友才這樣說。你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你已經(jīng)十七歲了，再過幾年你就要成家立業(yè)了，你總要自己面對世界的。知道嗎？”

　　我停下抖動的腳，癟了癟嘴搖搖頭。阿品一邊說不可理喻對牛彈琴，一邊翻身躺下。我停頓在那里，看著他的后腦勺，眼睛潮濕，咬咬牙，點了一下頭，然后躺下了。

　　過了幾天，阿苒騎著自家的摩托說帶我去玩，沿著馬路一直走。我問他去哪里，阿苒說不知道，隨便走走。最后在一所中學的圍墻外停下來。

　　圍墻外邊種著四季青，常年沒有休整的枝條茂密肆意地凌亂生長著，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歌聲，我和阿苒循著聲音找到一間教室，一棵非常古老的桐樹在房子旁邊舒展枝條。透過窗子看得到里面是一個四人樂隊。窗外是一排梔子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植物芬芳。我對阿苒招招手，示意一起來看。主唱是個短發(fā)女生，唱起歌來閉著眼睛完全不顧外邊的世界，她時而舉起手，時而蹲下，時而手指伸長指向一個方向。

　　“門沒關/意味著什么/門沒關/請試著走進來……”

　　我跟著歌聲不自覺地點頭晃動肩膀，突然感覺到一種近乎驕陽的溫暖正在朝自己走過來，不知道是歌，還是阿苒帶給我的。

　　雨真正落下來的時候正逢鎮(zhèn)上趕集，我在幫外婆搬運煤塊，只聽見幾聲轟隆的雷聲傳過來，天空迅速就灰了，相繼有人陸續(xù)走出房子抬頭望天。“你們看，那山頭上已經(jīng)開始下起雨來了。快點下到我們這里來吧。”所有人都希望雨水可以趕快降臨這片干旱的土地，村莊是干旱的，我也是干旱的。最終，在低垂的天空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拜祭了無數(shù)個叩首后，雨就降落了，然后越來越大。

　　我躲到屋子里看雨，雨水穿過破敗、落滿灰塵的紗簾落到靠窗的桌子上，雨的聲音和模樣在那一刻讓所有人賞心悅目。大自然的規(guī)律是最原始也是最廣大的，所有事情都在遵循它。干旱不是長久的，其他的也不會是長久的。

　　后來，阿苒就消失了。

　　其實真正的生活從來都只有我一個人。我平躺在沙發(fā)上聽歌，或者在沙發(fā)上行走，我張開雙手，假裝像走在高空鋼絲繩上保持平衡一樣，在音樂的伴奏下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我觀察窗子，觀察光線，觀察門前的那棵樟樹，想一些稀奇古怪的內(nèi)心獨白；我一個人打籃球，一個人路過以前的舊學校，一個人在房間里胡亂唱歌，一個人給一朵形態(tài)復雜的天麻花拍照，一個人完成兩個人的臺詞。

　　我看到一群年輕人拿著籃球從家門前走過，發(fā)出震天響的談笑聲，那是我渴望的生活。我常想象自己上前和其中一個說：“嘿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嗎？我叫阿苒，你呢？”我仿佛聽見他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