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所謂之友的概念是由誰興起的,總之這是個牽強而自欺的語詞。人在世之存在是煢煢孑立的——存在即獨尊的孤立,因為每個人只足矣確信自己之所在,而力乏于對于他者存在的凜然斷言。我思故我在,他思故他在否?我且惘惘然,我如何知道他思之否?
“我于是置信朋友的概念,是不耐孤寂的好事者發起以自我安慰的媒介,我們且生且信有這么一種稱為朋友的事物不至于令我們唯能咀嚼的獨自存在無可寄托……”
執管,紙上浮泛下這般文字,昏黃的燈輝耀亮了他蒼頹的眉目,猝然一驚,他揚首細瞻過去,踞身的露臺上囤積起一夜霜風的露水,北半球冬季里早調的長夜籠絡穹蒼,翻似一宗形貌已定久矣的儀式。
他抵不過仲夜寒氣的侵擾,瑟縮著瘦削的肩身欲返,然而所謂返,不過是另一形式的往,他不再能歸于最初的起點,去回味原本應得的生活了。
他往日生活的崩塌始于一場為自由而戰的抗爭,于是親族鄙棄他的毅然決裂,朋友譏笑他的不知好歹——終究,他不過是血氣方剛,妄圖擺脫家庭富裕的桎梏及精心定錘的生命規劃,邁入了極左翼青年組織的行列去兌現思潮的厚禮而已。
他以為自由唾手可得,當志趣相投的人坐定一室,感到對于財物、地位的撒手是莫大的愉悅,毫無悔意。他的家室繼而建樹起來,縱然囊中頗不得已的羞澀,矮小的一方室內畢竟有笑樂聲縈回——好似是每一個世俗人趨之的美滿家庭一般,貌美的妻與跌跌跖跖蹦跳的幼子。
組織的集會愈來愈盛大,志趣相投的同好者愈來愈蕃,然而此時他居然倦累了,感到集體意志造成的不自由正吞噬他的骸骨。不惑之年的他決然歸于他向往的另一種自由——積極的、自我掌握的自由,他成為異類。
志趣一旦不投,他驀然發覺自己的自由被扼死在往昔的同伴手里,意見不合者,即是敗壞集體者,他只剩一條道途可循:死亡。這個組織的激進者正想方設法追捕他的行蹤,掠奪他生命之內的一切,包括生命本身。
此時他朝思暮想的家人業已倉皇海外,杳無音訊,他正背負著自由導出的最深重的罪孽,試圖為自由的代價尋覓出路回還債務。他想到了自主的死亡,有尊嚴,亦有意識地了解他貪婪自由太甚的生命。
他寫下了這段嘲諷朋友的言語,將它置于足邊,也許終將有人會讀到,又也許不得面世,誰又在乎呢?他亦漠然置之。
“我們獨自的存在終于是有歸宿的,那便是死亡。死亡啜飲了我們所有生前的存在本質,它若乎黑洞,源源不絕吸吮一切付諸于形的存在,只有它能洞悉每一個人的存在,又保守了存在的獨立性,不教人身后困頓于自己與他人存在交互的混亂中。
“自主死亡助我實現了自由,于是我將赴而洞悉番視它的存在本質。這種交相隱私的探看,令我感到這世界上除不容異端的狹隘人類之外,還有一種東西稱得上朋友。”
天明得紆徐,那一日沒有暖陽眷顧。流浪漢在俱寂的街道上發現了一個男人的尸體,他是為凍死的,那青紫的面上,尚余有不舍人間的訕笑。連同男人身側那教流浪漢不能細度的文稿紙,這軀體為火葬場的務工收取了。他們將這灰燼全數拋入未懈的凍土,第二日它便由一場新生的雪沫替代了位置。
這概是蘇聯解體前發生的故事,戈爾巴喬夫說。
然而我只是笑。
二
我在望海,而海龐大蔚然的眼望回來。
我接不住海濤每一個熾烈的眼波,于是那種熱情附加了折扣,遲緩褪色。
偶爾我疲乏了,便徜徉入書香的瑰麗,日光投下不無煽情的親吻,我只是將橙黃色的幸福頁頁覽罷,遂信手翻覆過去。
熱帶洋面在作蔚藍色的呼吸,斷無人氣的灘涂上,作蟹行的也不止貪圖小利、竊奪居所的寄居蟹,還有娟秀的沙礫,垂直入射然而又傾注下椰林的陽光。
理當寂寥的我好似有千人簇擁,澎湃的人聲在意志的臆想間漾動。
愕然的是,我竟不對這鼎沸的聲響生厭。
叔本華斥責我,要么庸俗,要么孤獨。
我曰,我不要庸俗。
叔本華:那么你只余孤獨可取了。
我:孤獨并沒有占據我的體膚。
叔本華:你不為一個人么。
我:縱然一個人,在理念世界里,我卻異常充實愉快,因這自然的語聲、形骸、秋波皆與我同在,好像是一群并無形體的人,隨時發起聲音模糊的對話,我只需傾聽。
叔本華:你注定是個無法忍受自己的人,所矣縱然孑自一身,也需創造出數個全然不存在的意念形體來緩解你不能排遣的自我鄙夷。你懼怕獨處,所矣你需要某種意念的支撐。
我:真可惜,這些自然事物的客觀存在是我能感知的,并無臆度。你且看那云絮、灼日、海水……我并不懼怕孤獨。因此我懂得如何排遣孤獨——有時這只是私自愛好所投射的影的反映罷,恰是我能夠自主掌控孤獨劑量之多少的智慧表現。
叔本華:那么你是沒有朋友,而只有這些東西聊以慰藉了。
我:我固然是有朋友的,然而朋友的存在也許是不唯一的,我視自然為獨到的伙伴,隨傳隨到。宏觀看來,如此廣袤的交友,又渾然一體,當是作為一個朋友了。同時我居然不必委曲求全以滿足這一朋友的偏好,自我犧牲得以避免了,何樂而不為?
叔本華:……
哲學家嘗咄咄逼人,此時卻無以作答——縱然這種哽咽常常由于了無道理的駁斥——轉而假寐了。
巧笑倩兮。
我轉而埋入博爾赫斯筆下,頓然海風沉醉。
那種伴侶的撫慰,根深葉闊,而恰是我的孤獨成就了這位朋侶。
三
媚俗是我的朋友。
它成全我渴望的美,將我與其他人的不同點盡數攏合,我因故在人群找到歸屬感?!撕湍腥苏f。他們是摩登都市里最絢爛的火花。
上帝是我的朋友。
他愛護著我們,而我只能以我偏狹的敬愛仰慕他?!夼f。她不惜將自己篆刻在十字架上作一朵雕花。
書是我的朋友。
我終日同它們作心靈上的交談,我的靈魂因此捕獲澒洞的升華?!獣嗝驳哪泻⒑团⒄f,清癯的指掌扶持著欲墜的眼鏡,一本正經。
草葉是我的朋友。
他們青蔥郁郁,只是為了襯我驚世駭俗的蠱人之媚,我因這祭奉而感動涕零,于是更加動人。——芳華說,款擺纖腰,眼蓄秋波,縱然她的美貌稍縱即逝。
穹頂是我的朋友。
它給予我飛翔的廣袤空間,不然我的羽翅會僵硬枯死,無處可用?!试呖盏您椪f,它嘗完成嘆為觀止的翱翔擘翼。
鄰近的小奕是我的朋友。
我們互相作伴,分享玩具和食物?!鍤q的稚童說,她啃咬著指尖,滿目不食煙火的純粹,全然不知這話語對于世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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