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死了。
我久立在殘陽沒下的山頭,唳叫著的雁從我上空的云暮中掠過,它的聲音染上同血一般曠亮的鮮紅,肆虐著這片滿載著艷色的廣闊大地。
我死著,死在天地間,死在這山壑的回響里,望著霞光那一頭,淹沒在地平線光中的,我朋友的墓。
我的葉在皺折枯萎著,我的枝干松落下斑駁的枝皮,我感受到深埋在地下的根,正苦苦哀求著干涸的憐憫,但只是無用的恩賜。我感受到這片曠野,在朝拜我佇立的山頭,由沃田變為龜裂的石。
我在死著,朝向我朋友的墓。
秋天的陽終是要在我命逝的消去,不知何途的小徑那頭傳來深遼的狗吠。我支起自己干痩將死的身體,隱隱聽到歸家的號聲,努力舒開干皺的樹皮,渴望從山頭,望見那陸續歸去的農人。山頭下的小道上布上了枯黃的草,那些扛著鋤頭,裹著頭巾的人號亮著嗓子,闊著步向霞光的那一頭走去,那是我朋友墓的方向。在冰冷腐爛在棺中的人,他的雙腿也曾結實有力地走在歸家的農人中。
但你終是不在了,我的朋友。
我垂死在殘陽下的山頭,天色終于是要落幕,那些孩子們回來了吧,他們也將會在我山頭下的道旁走過。他們會提溜著布鞋光著腳丫奔著,手中串著池塘水中鮮活依舊的魚。那是孩子,漲紅著年輕的臉,邁著年輕的雙腿在跑著,那是一個個何等年輕的生命。
你同我也曾這樣年輕,我的朋友。
幾十年前的山頭同今日不一樣的青翠,我的朋友,你那時年輕傲氣的臉在棺中已不見,但我必記著你那寬紅的面龐,青澀的胡渣。你披著麻布般粗糙的衣,你將煙斗夾在齒間,蹬著布鞋將我種下的樣子。我冒著翠嫩的芽,抖著柔勁的枝干,我的根淺淺地鋪平在泥坑中,被你用雙手壓緊,它們汲取著你灌下的水,涼意傳給我矮矮的芽頭,我們便如此相識了,我的朋友,相識著年輕的我與年輕的你。那天暮晚,云光的那樣。
現在的風在替我咳喘著,我老去的身體在慢慢地死亡,朋友,那遠處的井邊模糊的聲音傳來,咕嚕嚕的打水聲將我淺淺喚醒,那是你的身影么,還是你在棺中未滅的形樣。那打水的聲音同往日聽到的那么一樣。
可惜朋友,那終不再是你。
往昔的歲月走得太急了,但我終究是察覺到時光在奔流的腳步。朋友,你同我一樣在成長。我日復一日地映著朝起霞落的光,你總是在渴望年輕著,而我卻愿衰老,但我們同起的步伐一致地堅定。那樣的,你日日從井邊打來一盆清水,從我漸漸深入泥中的根旁灌下,我仿佛可以聽到井線在井壁上圈圈劃劃的摩擦聲,它們上深深淺淺的凹溝是否也同我一樣認識你,識得你日日奔跑的腳步。你會將盆放下,結實有力的雙手扶上我的枝干,你手心中日日苦農所起的繭層層疊厚,預告著你老去的年歲。
我的朋友,我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變老。
我看見云邊溝壑間的光滲下,罩著現在貧瘠的大地,我正死著,風嘯著我生命的別去,雁已歸南,歸家的人在遠方亮起傍晚的燈,煙從村莊中的火苗中裊裊升起。暗了,那密密而又遙遠的房舍中,哪一間才是你蓋瓦疊瓦的屋子。在亮著燈的,還是早已入夢熟睡的。你圓潤富態的妻子是否正在往灶中添柴,你頑劣的兒是否還記得往你靈牌前做一次鞠躬。
朋友,他們是否依舊還好。
我們在往昔的時光中不斷地,不可避免地變老。朋友你麻布般的衣服早已破舊不堪,你卻也無暇縫補,穿著裸著大洞的鞋,步伐趔趄地爬上山坡,“你終是老了,伙計。”你這樣地對我說,“同我一樣。”你在和這座大山一起變老著,你手中的繭已經開始因干裂而褪皮,你的皮膚也同我的枝干一樣地枯黃了。你買農完后常常久坐在我的身旁,這時往往會有星光淡出,你臉上痕痕的疤跡同點點的痣也會在暗去的光中看不太清。我的肢,我的身體也不再會變粗,它們仿佛像是卡了殼的鐘表一樣,不再同時光一起前行。但時間還是拉著你我一起像年邁趕去。
每日都會有日的升落,但滲透的光照在天地的土上終是不曾一樣,盡頭的云飄過的土地爺變換了形樣。你還是那樣地,日日坐在我的身旁,講述著你的故事,只是葉落了我的枝丫,霜繁了你的鬢發。朋友,幾千個日夜過去,你的故事卻不曾一樣。你兒時打碎的泥壇,你中年遇見的姑娘,你老年耙下的泥垢,你都一一講與我聽。你父親母親的離世被罩在鮮紅的余暉中,你妻子的紅蓋頭染上水的清秀,你兒的赤足從子宮落地開始嘗試奔跑,由村頭跑到我的山頭下。
朋友,你的皺紋中染上了塵的泥濘,我的葉片上沾了風的刮痕。
光掩在厚重的天壁下,芒草開始停止顫動,風緩和下來,蕭瑟地吹響我干澀的喉嚨。四周廣袤的大地開始進入沉睡,袒露出它結實的胸膛,迎接黑暗的來臨,我將死著發出撕裂的吶喊,痛苦在腐蝕著我的根,它似乎已崩裂折斷,朋友,在你那日的將死之際,是否亦同我一樣地痛楚不堪。
但愿你是沒有的。
午后烈陽蒸著我蒼老葉眸,我看見那日死去的你。鄉中的人們抬著你,步履沉重地,仿佛他們肩上的棺中葬著的并非是你,而是一汪漆黑的天。哀樂在嗩吶中抖顫著迸出,一次次地,震裂著我枯去的葉子。你就那樣地,那樣無聲地躺在棺中,人們將你運去了何方,我直直地盯著你消失在不知何途的小徑上,朝見你的方向,你的墓,落在了遙遠的天邊,那是太陽出來的地方。
再見了朋友。
你葬入地下的數年后,我孤獨地被冷落在瑟風中,人間月歲堂堂去,辭去的不只是你。我默默地,立在山頭之上,望云卷云舒不再復回,就如同你一樣,終無法再陪伴了。春去秋來,雁歸雁離,這里面會有你渴望同我所講的故事么。你在稀的歲月依舊還好?
滾滾的黑夜降臨,淹沒了農人的曠田,淹沒了你的墓。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死了。
我死于雁唳的凄聲中,死于農人的歸途上。
我死于孩子鮮活的步下,死于萬物皆老去的天地中。
我死在殘陽敗血的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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