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050作品

　　我靜靜抬頭望著這棵樹，樹靜靜低頭看著我，無聲寂靜，天地間仿佛只有這樹，和一少年。

　　遠望見樹上掛一小牌，上銘刻曰：

　　樹種：銀杏。樹齡：八百。

　　從上海西行千余公里，峰回路轉，父親將我帶到這偏僻的山村，說是看望住在山里的表叔。

　　是冬，天灰蒙而又沉重，到了山野之中才有了幾分亮色，顯得高遠而靜穆。我讓父親先行離去，我徒步于這荒野小路之上。

　　黃土路的兩邊是半人高的茅草，顏色枯黃顯得粗糙堅韌，用手撥開茅草，下見土坡，土坡下便是耕地，阡陌交通，可惜是旱季，田中枯萎著無生氣的麥稈。極目遠望，田的那一邊接上了灰青的山，低矮綿延，朦朧得像輕紗，淡淡的圍繞著這所村莊。

　　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會對自己格外的敏感；因為沒有融入周邊的環境，感覺自己只是一個獨立而寂寞的個體；這時，會意識到在遼闊的天底下，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人行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沿著蜿蜒的路望上去，看到那最高點有一顆巨大的樹。

　　我撒開腿奔跑，不自主的放聲大叫。跑著，那狂放的黑影逐漸顯現得清晰，我震驚，放慢腳步。

　　這樹板根有力，像螃蟹的腿緊緊的握住這片土地；老干粗大，八人合抱尚不能抱牢；枯枝張狂，在空中恣意的伸張，似要刺天。在這安靜的土地上，這樹的身影像極了一聲巨雷。

　　呵，這怪樹，像極了我。

　　小時候我被人戲稱是個刺頭，總是對其他事抱有不服，倘若有人稍微挑釁我一下，我必一瞥眼，犟著鼻子就哼哧哼哧要上去理論；要是長輩教訓我，我就將頭枕在胳膊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無賴樣，左耳進右耳出仍然我行我素；上了學更是不得了，老師說我幾句若是我覺得不在理，還能拍案而起同他大戰三百回合。

　　父母拿我沒轍，盡管因此吃過不少虧，可仍然屢教不改，過了些日子又好了傷疤忘了疼，改不了脾氣里帶有偏執的爭強好勝或是沖動輕狂。

　　有人說人的生活就應該像一汪湖水，可我的湖水總是泛起漣漪。這些波瀾渲染著我的存在。

　　我將眼前這狂樹引為好友。

　　我靜靜抬頭望著這棵樹，樹靜靜低頭看著我，無聲寂靜，天地間仿佛只有這樹與我。

　　遠望見樹上掛一小牌，上銘刻曰：

　　樹種：銀杏。樹齡：八百。

　　心下寂靜。

　　這是這片土地所能達的最高點，樹后是一陡峭的崖，上面有茂密的叢林；樹靜靜守望著這片土地，耕地另一側橫著幾所清冷的平房，依稀能望見裊裊的青煙徐徐升起，融入著空蒙的山景；路邊蕭索這幾根傾斜的電線桿，電線上孤立著一排黑點，低咽凄涼。

　　眼前之景悄愴幽邃，寂寥到了骨子里去，我卻只感到了平靜；或許只有這極端的靜，才能將我心中極端的燥給中和，生成空靈澄凈的心境；也或許是這極端的靜，將這樹極端的狂給中和，生成了一種不同于我的靜。

　　是一種不同于我的靜吧，朋友。

　　抬頭遠望，我倏的感覺這樹很丑，這干枯的紙條只是伸張，卻沒有一片葉，沒有一顆果，甚至在根叉中沒有一個鳥巢。而這安靜的景中，那堅韌的茅草，那干枯的麥稈，那貧瘠的泥土，盡管丑陋，但是他們不動聲色，悄悄的存在，反而相輔相成形成了這別致的景；相比之下，這樹卻丑得張揚，丑得扎眼，丑得恣意妄為。恍惚覺得，那崖上的一片灌木林或許是一片美好的風景。

　　想到自己，難道我是和樹友一樣的存在？

　　我抬頭，瞥見樹枝中一道驚心動魄的焦痕——應該是在一場雷雨中招致來的。

　　我震驚，眼前之樹仍是靜立，枯枝亂舞于空中，天空蒼茫，遼遠處依稀一聲雁鳴。

　　樹友，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樹不回答。

　　樹友，你為何要活如此之久呢？

　　樹不回答。

　　樹友，你為何要這樣子活著呢？

　　樹不回答。

　　八百年的守望，是孤獨，是磨煉，誰知輪回中多少苦難？

　　你本可以在初始就放棄生長，那時根尚且稚嫩，你是如何將根深深刺進這貧瘠干黃的土地；你本可以在百十載后就放棄生長，那時你已品嘗生命，就算放棄誰又會在意什么？為何又把根鉆得深入，用盡力氣汲取水分，哪怕不再長葉，哪怕不再結果，落得這么個光禿禿的下場。你本可以在那道雷中放棄生長，死的壯烈凄美，死的理所應然，燃燒著是解脫，是盛大的告別。

　　可你挺著，活得丑陋，活得艱難。

　　那向天伸張的枝條，可是在吶喊，可是在不甘？

　　我看到一縷陽光透過灰厚的云層穿越了光年灑在枝椏，似一層薄薄的霧。

　　不，那不是丑陋，不是吶喊，不是不甘。

　　忽然參悟，那不同于我的靜，是一份肅穆，一份歷經生命與時光沉淀下的莊重。那狂放不是狂放，是它的本色，它的品質，它本該如此，它就是如此，它一直如此。而我的不羈是輕浮，是嘩眾取寵，是涉世未深，是資歷尚淺。

　　在這份生命的莊重下，沒有任何生物能去嘲笑，就算沒有綠葉，就算沒有果實。這樹才是這山景中的核心以及靈魂。

　　我也該摒棄浮躁，還歸本心了吧。樹友的本心是那分堅韌與堅持，是一種傲，一種要與天地共壽的傲氣；而我的本心，絕對不該是這份輕狂。

　　我抱了抱樹友，輕聲呢喃：樹友，我會一直銘記你的教誨。

　　我聽見樹在笑，悠揚婉轉。

　　原來是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