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我第三次和小曼吵架了，我再也不會原諒她。

　　小曼是我的同桌和室友。在高一軍訓前，我就在網絡上認識她了。她很熱情，很活躍。她為班級也組建了一個QQ群，并在J高中貼吧上發帖宣傳，讓分到8班的新生都加進這個群。正好我也被分進了這個班級，就加了這個群組，然后就和小曼在QQ上認識了。

　　那時候我正忙著在軍訓前補完暑假作業（分班考結束后，J高中送給高一新生的禮物是兩斤卷子），而小曼正活躍在網絡上，無論是年級群還是班級群，她紅色的微軟雅黑字體都有著高頻度的出現。她總能告訴我們最新消息：班主任的姓名和長相、軍訓的具體活動事宜、J高中的日常作息、摸底考的出題方向……她甚至組織了一次線下聚會，將近二十個人從上海的四面八方聚到人民廣場。她邀請了我，我沒有拒絕。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曼，在新世界城門口，她和我“印象”里的小曼完全不一樣。

　　之所以給印象打上引號，其實是我之前也從未見過她本人，對她外表的所謂印象都是根據網絡上言談的揣摩。“小曼”這個名字應該匹配一個曼妙的身材，但那天我見到的她，不到160的個子，微胖，皮膚黝黑。但五官還算標致，也稱得上可愛。

　　那天她很“忙”，確實很忙，一個下午，她和每一個到場的人都有過一對一的私下交談，像一朵嬌艷欲滴的交際花。我只獲得了和她講三兩句話的機會，沒能多深交。

　　開學之后，我們被分到一間寢室，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別人看來是形影不離的存在。

　　返校當天，J高中回收了兩斤卷子（臨時班委們合力終于把它們搬到了教室辦公樓），也公布了摸底考的日程。于是，還沒有上過一節課，還沒有熟悉這個校園，我們就上了J高中的考場。

　　考試分兩天，第一天晚上熄燈后，小曼半夜突然驚醒，這動靜吵醒了她鄰床的我，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做了一個噩夢，數學考了59分。

　　J高中的老師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他們總能在考試結束的隔天早上就改完了考卷。周三，小曼的桌上多了三張布滿鮮紅印記的答題紙，59的數學，58的語文，57的英語。隔天，課代表在發物理、化學的答題紙，她藏得嚴嚴實實，同桌的我也瞧不見她的分數。

　　“你是不是全及格了？”她問我。

　　“物理差點就掛了。”

　　“那就是全及格了？”

　　“是啊，怎么了？”

　　“……”她低頭了很久，劉海遮住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全掛了。”

　　那天晚自修班主任找她出去談話，我想往教室外看兩眼都不敢，小曼起身時的那股怒氣嚇得我不敢動彈。過了半個小時，她回來了，我也不敢問她什么，甚至不敢和她對視。

　　可我沒想到是她主動找我說話的。

　　“老師安慰我，說初中沒學過競賽的同學來J高中剛開始都會掛得很慘，只要接下來學習用功，一定沒關系的。她還說讓我不要因為這次考試的原因就放棄當班干部。”

　　我松了一口氣。

　　我和小曼第一次爭吵是因為她的父母，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清楚地記得是開學第一周的周末，但我記不清是周五還是周六的晚上了，但我記得23:50的時刻。半困半醒間，我聽到手機響了，黑暗中一陣摸索，看到是小曼的來電。伏夏之末的夜晚我竟然倒吸一口冷氣，接通之后，對面卻不是小曼的聲音。

　　第一句話，是一個中年男子，瘋狂的怒吼：“你馬上把照片刪了，不然我讓J高中明天就開除你”。后來又一個尖銳的女聲搶過話筒，她說話的感覺像機關槍打炮，讓我想起弄堂市井里罵街的老潑婦。

　　最后我才弄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個其他班的男生和小曼開玩笑說“綺昕在網上傳了一張寢室里偷拍的、你的裸照”，于是小曼來不及上網核實這件事，就開始嚎啕大哭，父母聽到她的哭聲，還不及問清了寶貝閨女的委屈，就搶過手機撥了我的電話。

　　至少，后來小曼是這么和我說的。

　　她還說，在J高中的生活很不順利，我這個朋友，是她唯一的慰藉。聽到我做出這樣變態的事情，她很傷心。

　　她很傷心，我呢。

　　之所以我會倒吸一口冷氣，因為小曼在晚上會變得很不正常。她經常說夢話，或嘶吼、甚至哀嚎。她常常夢到自己遭遇危險，被人侵犯、羞辱，所以才會在夢中喊出“走開！”“不要碰我！”這樣的話來。

　　不過在白天，她還會生龍活虎地和我分享學校里的奇聞異事。J高中學霸云集，卻也是個奇葩橫行的地方。比如國際部那個廣播操動作極盡夸張的“操帝”，小曼說她認識那位校園紅人，在我百般央求下，通過小曼的搭橋，成功和“操帝”合影，還獲得了他的親筆簽名。

　　但是好景不長，J高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數學“小練習”即將登陸高一。與學長學姐關系甚密的小曼早早打聽到了“小練習”的幾大駭人之處：理科班競賽老師命題，難度遠超《一課一練》，逼近《精編》，題目看都看不懂，做也做不完…那個禮拜，整個高一都彌漫著對“小練習”的恐懼。

　　終于，我們迎來了“小練習”。那是個陰天的黃昏，妖嬈的火燒云在J高中的天空里，像極了學生們交卷后吐的一口鮮血。而老師根本來不及清理這一口口鮮血，就加班加點批完了考卷，準備次日講評。

　　那節數學課，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學過數學的小學一年生，寫滿一黑板的解法一解法二，我看著它，只能在心里納悶：這是什么？這又是什么？而我身邊的小曼，整節課都趴在桌上，我連轉頭看她都不敢，更別提和她說話了。

　　一切的陰霾也只能用中午的大吃一頓來化解了，J高中的食堂享譽全上海。飽餐一頓后，我和兩位室友回到寢室，小曼正坐在桌前邊啃面包，邊和父母通話。看到我們回寢室，小曼突然提高了打電話的分貝，好像要讓周圍的人都聽到似的。

　　“我同桌考得可好了，數學‘小練習’能上70分，多厲害啊，都得意了半天了，今天中午還和寢室里其他同學去食堂里慶祝呢。”

　　“我真不理解J高中的人哦。問他們怎么進這個學校的，推優、自薦，厲害的喲。看他們這幅德性，就知道他們的父母是什么德性。”

　　是的，她就是想讓周圍的人都聽到。

　　一個室友看不過去了，跑到小曼面前，問她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在罵我們嗎。

　　我早就被嚇得不敢說話，卯足股勁才畏畏縮縮地說，她今天沒考好，一個寢室的，不要這樣。

　　我本來以為，沖突可以就此平息。小曼罵的人是我，只要我不追究，大家都有臺階下。然而，我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青春期的女孩子有多任性，她們不肯讓一件事情就這么輕易地“算了”。

　　童年時和玩伴吵架，互相生對方的悶氣，發誓老死不相往來。回家后一個人和玩具們作伴，倔強再次輸給了空虛和無聊，于是向諾言低下了頭。后來我們漸漸長大，玩具不再出現在生活的主線中。然后我們的唇舌變得木訥，連一句“我們和好吧”要如鯁在喉。

　　小曼突然站起來，回過頭，對我說：

　　“就是因為是一個寢室的…才忍你那么久！”說完，她摔門而出。

　　發生這件事情是在禮拜二的中午，在同一周的禮拜五，我就原諒了小曼。

　　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極盡容忍的人，小曼已經知道自己的不對了，甚至和我道過歉了，對于一個自尊心和嘴一樣硬的女孩來說，已經很難為她了。況且后來我知道了她在“小練習”前夜復習到凌晨兩點，換來的成績真的讓她很不堪，這也難怪她隨后的反常表現了。

　　然后我們繼續像以前一樣，形影不離。

　　有人對我說：小曼做得太過分，你不能就這么算了。

　　那我應該怎么樣？像個小學生一樣“我再也不理你了”？每個人都有糊涂透頂的時候，你拿一把匕首去刺痛自己珍視的人，你心里也會像對方的肉體一樣痛苦（說得好像對方心里的痛苦可以因肉體的創傷而一概忽略似的）。所以，就當每個人都有一次被原諒的權利吧，既然相逢是緣分，就不要再幼稚了。

　　天氣轉涼，就要入冬了。J高中的學子們穿上臃腫的冬裝，笨拙的樣子活像一只只輕松熊。寢室的暖氣已經很難維持六個人的需求，更別提心中的涼意了——考試季的來臨。在這樣的季節，起床變得越來越困難，人心也越來越容易失落。

　　我漸漸和小曼開始保持距離，盡管我是同桌，又是室友，應該天天黏在一起。小曼早上要賴到最后一刻才起床，我只能和別的室友先走一步，在食堂人滿為患之前買好一碗熱騰騰的大湯面。漸漸地，我冷落了小曼。她也不會再去食堂追趕我們的腳步，而是一個人去教室復習功課，啃兩片教育超市里熱銷的吐司面包充當早餐。

　　有一天早上，小曼邀請我和她一起吃中飯，甚至說請我一頓也沒關系。

　　我遲疑了一下，說今天約了人。

　　說罷，小曼低垂下臉，厚實的劉海蓋住她的表情，就像當初告訴我她摸底考全掛一樣。

　　雪白的圣誕夜隨著圣誕老人一起駕車離去，考試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連平時很少熬夜的我，也偷偷地打燈溫書。還要注意聽走廊外的腳步聲，提防寢室部的查崗。

　　離考試還有兩天的那個晚上，是我和小曼的第三次吵架，也是最后一次。

　　起因是我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照片的內容是她躺在床上還不忘復習，正在專注地背書。然后我去陽臺接了一個電話，一直到熄燈以后才回去。并不是這通電話讓我忘乎所以，其實時至今日我早就記不清當時在和誰打電話了，大概是某個初中同學吧。J高中紀律嚴明，寢室區規定熄燈以后不得喧鬧，而那天寢室根本沒有熄燈后的寂靜。

　　小曼在和父母打電話，用著比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分貝：“我同桌成績好得不得了喲，期末考試算什么，根本不在話下。就只有我們這種學渣才要復習，還要被人家拍照片，到時候成績出來又可以嘲笑我們了。‘看看人家學習這么用功，分數還不到我的一半，哈哈。’”

　　我發誓我真的沒有這么想過。

　　寢室長警告她熄燈以后安靜就寢，她說：“別管我，如果我們寢室被扣分，我一個人去擺平！”

　　“你要怎么擺平啊？”我終于不再沉默，“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亂說。”

　　她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把手機遞給我：“綺昕，我爸要和你說話。”

　　我接過來把電話掛斷，一字一句地說：“你爸不是本事很大么，讓J高中開除我是分分鐘的事。”

　　整間寢室陷入一股恐怖的氣氛，沒有人聽懂我們的對話，似乎只是一場本來就要注定要上演的好戲，而她們是最前線的觀眾，坐擁絕佳的地理位置，可以在第一時間，挖掘所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和小曼之間的爭吵，第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第二次，只有我們寢室的人知道。

　　第三次，全班女生都知道了。

　　我沒辦法再原諒她，尤其當我得知她一直以來都堅信我曾經拍過她的裸照并上傳到網絡上供人瀏覽，她是以上帝般的心態憐憫著我這“變態”的朋友，渴望有一天能用寬容和友情“拯救”我。

　　說到底，我也是個俗人，不能做到無止境的寬恕。

　　現在小曼申請了走讀，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小曼的媽媽辭去了工作，一心照顧小曼的起居。小曼依然是我的同桌，只是我認定了“再也不理睬她”，就真的沒有再和她說過話。沒有回復她道歉的短信，拉黑了她的QQ，一切都做得毫不猶豫。

　　高三時我準備搬家，終于有機會整理我雜亂無章、不忍直視的柜子了。

　　我找到了高一的物理筆記本，在最后一頁上，有“操帝”給我的簽名和贈語：

　　祝你們永遠在一起，不分離。

　　- J高中操帝

　　突然想起高一時為了達成和“操帝”合影這個愿望，個中曲折，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