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說過,我要去找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然后殺了他。
一
恰巧到了該去摸索的時候。我打算要出走了。
我給冥火發了短信: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那么我一定在找自己。
然后我把手機卡拿出來,放在錢包里。收拾了簡單的衣物,我找了一個容量不小的帆布包,帶上了雨傘、錢、手機、書、日記和筆,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青蘋果。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帶上家門鑰匙,罷了,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回來了。死在外頭也好,總之是體驗了疼痛的。
我選擇了火車。
也不問目的地,直接小公雞點到誰就選誰,我也忘了到底是哪里,只知道這火車是要開一天一夜的。總之塞著耳機直接上車,上車就直接找位子坐下開始漫想此后無邊際的未來。
座位靠窗,對面的人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神色嚴謹,正在讀報。我身旁是一個年輕女孩,眉眼清秀,像是去旅行。而那讀報男身旁的是一個看似三十出頭的人,頭發蓬松,提了很大的一個箱子。
這天氣下起了雨,窗外的樹葉搖擺不停,放眼,盡是站臺上不舍的人們不斷地揮著手。果然,這火車是要動起來了。那個頭發蓬松的人,趴在窗前,向窗外三個男子招手,致意說你們也該走了,回去罷,再見了。
火車嗡嗡嗡地開始動,我可以感受到車輪的運動,一種心底油然而生的快感涌上來,我深深地感到仿佛是自己的心也放在了這鐵軌上,瞬間被這滾動的輪子碾得粉碎。我一時把持不住:“哈哈哈,好啊!”女孩被我驚嚇到,趕忙問我出了什么事,我擺手說:“沒有什么,只是很高興這火車動了起來,我就要離開了。”那個頭發蓬松的男子眼神落寞,說:“這有什么值得高興的,離開是最痛心的,瘋子才會快樂。”
“你還在上學吧?”那個女孩問我,“看你帶的東西那么少。”“是啊,我趁暑假出來走走。”“上學真好,我讀完初中就沒有讀下去了呢。現在在做打字員,好不容易休息幾天,想去北方看看。”女孩心生羨慕。我開始有些懊悔自己說了假話,其實我并沒有考上高中,中考考完直接收拾了東西從那個醉醺醺的房子里逃出來。不過過了幾秒我就不這么想了,反正我也不會去做打字員,我只是要去出走,她怎么想隨便吧。
我看著窗外,這山都在向前移動,我才知自己坐的位置是反的一方。這也不打緊,我無所謂自己究竟是在后退還是前進,事實上都是一樣的,所謂的進步與退步,在這大時代里又有誰在意,我們這樣渺小,很快,也許我們都要死去了吧。總之我也不想再去思考前進或后退了,無論是這風景還是我本身,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它們都不再與此刻的我相干了,我夢想著逃離,逃離這里,逃離我原始的混沌的生活。
雨越下越大,風也起了,外面的事物,里面透過窗可以看得分明。
我閉上眼。
終于,我還是要離開了,徹徹底底地,去尋找我此后的模糊搖擺的始末,這短暫無常的一切。
二
瞇了一小會,被淺笑聲弄醒了。
這三人,竟然笑得如熟人一般歡樂。原來是認識的么?
女孩笑著說:“啊,你醒了,我們三人剛才互說了姓名,說來真的好笑,我名叫林木,而這位是金屬大哥,這位年齡最大的,是陶土大哥。不知你叫什么?名字里可有水火二字?”我迷迷糊糊聽清了三人姓名,忍俊不禁:“哈,真是巧啊,我就叫江水。我有一個朋友,他就叫冥火。”
四人一起笑了。
巧合總是有,只是我還沒見過巧成這樣的。
“繼續吧。”金屬說,“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見我母親在我面前痛哭,后來才知道,是失去了哥哥,我的大舅。”
陶土說:“七歲的時候,我認識了剛剛站臺上送我的三個兄弟。我們一見如故,就一直玩到大。”
林木說:“我七歲時,第一次去參加了比賽,是一個兒童組的鋼琴賽,待在臺上看著這么多人就不知道該怎么辦,呆滯地彈了自己的曲子趕緊下了臺。”
輪到了我,三人安靜,齊刷刷看著我。
林木說:“你也要說一點什么,這班火車一天一夜,打發時間吧。”
好吧,我想想自己的七歲,可似乎怎么也想不起什么。
“七歲,我殺了一只蛙。把心也挖了出來。”
林木趕緊示意我別再說了。然后捂著嘴皺著眉。
我也皺起眉,問她怎么了為什么不能說。
金屬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說:“這也沒什么,只是這樣年輕女子怕惡心血腥吧。”
陶土說:“這樣膽大,果然是瘋子莫?”
我感到詫異和愧意,安慰林木,保證自己不再說這些了,只聽他們講。林木點點頭說好,我喝點水。我也不是真想聽,帶起耳機閉著眼繼續瞇睡著。只是隱隱約約聽著他們似乎說了什么字眼:
“十歲那年,我去掀我那醉父床底,刨到了青色透明如冰的雄劍……”
“十二歲的時候,我的成績太差,帶著必要出走的覺醒過完了混沌的中學三年……”
“我十五歲時,已經學會了撒謊不再緊張,收拾了東西上了火車……”
“這也就算了,我是再也不想回去的人,只想著在風雨里闖闖看游蕩一番……”
“是啊,我帶著我的野心和惡劣的脾性,只想去找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莫不是殺過蛙,我哪來這勇氣去殺死那人,然后一舉挖心呢……”
“哈哈哈……”
“瘋子啊……”
“嗚呼啦乎兮嗚乎耶呼……”
我走到一片無人之境,那里雪白如北國的冬至。
冥冥之中總覺有人在呼喊著什么,我回頭張望,又一無所有。
這是哪里?我已經走到天邊了莫?
我看到一塊似碑的死物,歪歪斜斜寫著些不明晰的字符。我費心辨認了許久,總算從這字里行間看出了滿頁的“南極點”三字。霎時間指尖一冷,涼意沁骨,寒氣包圍了我所有的勇氣。這車不是去北面嗎,怎么,卻倒退著到了南極點來!
我懦弱了。
三
“嘿!快醒醒!”林木的聲音龐大。
我一下子驚醒。啊呀!原來是夢啊!我幸我幸。
林木慌慌張張:“總算醒來了!你是不知道,這火車出了故障,我們得下車去,這里正是途中最長的隧道,至少要走過去,才有希望等到別的交通呢!快來,一起走吧!快啊,快點來!”
我依稀是聽明白了,趕忙撿拾耳機里那快要溢出的靡靡之音。
車外嘈雜得很,金屬和陶土也下來了,我們四人開始一起行走。
“這是哪里?”林木問道。
“我也不是很知道啊。”陶土搖搖頭。
金屬說:“這一塊氣溫驟降,怕是在山間的火車軌上,要到隧道那頭才出山。走吧,走過隧道總是對的了。”于是三人緊跟金屬。
“早知道就不帶這么多書了。”陶土挪著那個大箱子。
“江水,我和你共打一把傘吧。你可能沒有準備。”林木很熱心的過來問我。
“不用,我準備傘了。”我謝謝她。
一入隧道才叫迷離,全暗,這里的燈不是怎樣好,大雨又讓電路出了很大問題,只有水汽里模糊看到遠處的一個光點在跳躍閃爍。我猜想,那里便是盡頭。
我又有了莫名的興奮感,真是好,在隧道里行走,似乎是把某個瞬間放大延長了。我竟如此依賴黑暗的危險,危險,在我看來似乎也如安全。我開始想,想起了《鑄劍》里的宴之敖者,想起了惡劣的頭顱們在起伏歌唱。我就是要那快感。
“給我們講講你的朋友吧。”陶土說。
“是啊,金木水火土,火是我們此刻最需要的了。”金屬也說。
我想了想,也好吧,一面之緣也是緣,冥火不在,我也不知道到底該去干什么打發這行走的時間。反正這樣平靜的講述總不至于讓林木惡心。
這樣想著,一面又想到入夢前依稀聽到的字眼和那令我畏懼萬分的毛骨悚然的夢。分裂嗎?應該是我聽差了吧。
“好,那我就講講冥火這個人。”我同意了。
“冥火是我的一個朋友,他看似嚴謹,穿著學生裝,十分正常,卻是個滿腹詩書的瘋子,他是行動派,是一個固執可愛的人。他成績是最好的,什么事他都不覺得難,看起來樸素無華,實際上卻追求自由無邊的生活。他本著‘不瘋魔不成活’的生存方針,要體驗密度最大深度最深長度最長的一生,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他永遠在漂泊。十五歲考完中考就放棄了高中決心要去行走,他比我大,永遠淡然自若。”
“有一次在海邊,他去沖浪,那天天氣不好,我勸他不要去,他說就沖著這天氣去。說著拿著沖浪板進了海,我再也沒有看到他出來。”
說時那隧道外傳來一聲響雷。霎那間天光大亮,映照著三人慘白無色的臉孔,還有盡頭傲然的光亮,照醒了軌道兩邊無面的山和樹。似乎是無窮盡了的。
“對!然后也是這樣的雷雨!也是這樣四分五裂的聲響!天空大亮下,他像一個冥頑的猴頭,騰在浪尖,他笑著‘好啊!都來吧!’過后黑暗來襲,風越來越大,海也漸漸開始發怒了。他不甘做風雨的階下囚,迎浪而上。”
我這樣說著,似乎走到了四面無人的地域。我一人舉著傘。四周沒有聲息,果真的鴉雀無聲。
我開始慌了。
這是夢里嗎?
人呢?
這是哪里?我已經走到隧道盡頭了莫?
我忽然心里出了一個方向,我向著那盡頭的閃爍跳躍的燈大叫,一路奔跑:“啊!————啊!————啊!————……”
又是一個霹靂。我在那蒼白的憤怒的亮光下跑出了隧道。雨水瓢潑而來,我感受到了無端的恐慌和興奮。可是我全忘了,那另一端的世界呢,我全部拋在了身后。我迅速的回頭。
什么也沒有,黑幽幽一片,似乎是最深最長的了。我從未見過。
我忽然回憶起剛才,那些我的謊言。
“我有一個朋友,他就叫冥火。”
真是可笑。
四
雨水漸停。但云還是在寂寞地游蕩。
我走到這鎮子上。
天也快亮了吧。
說也奇怪,明明看到隧道盡頭是山和樹,出來卻是個平常的小鎮,和我住的鎮子簡直一模一樣。
然后我走到干冷的馬路上,兩邊的行人漸多。一家花店正在開門,那鐵門一拉,芬芳撲面而來。熟悉得讓我感到暢快安全。
水洼里的一只小蟲漂浮著,像是蜉蝣,朝生暮死。一天一夜,便是它渺小的全部。
忽然在想,也許那冥火是存在的。山間冥火,他倒是自在啊。那么,我又是什么?還不如一只青蘋果。
我坐在小區口的長椅上,拿出錢包里的手機卡,裝了回去。
然后繼續掏那個我提前放的青蘋果,我是十足的餓了。
只見那青蘋果上一把尖利的小刀,刺穿了它的所有,我悠悠拔出,蘋果核隨即掉落在地。恰如人的心臟,恰如有人殺了它,挖出了它的心。然后那青白的汁液也流了出來,蘋果分為兩半,露出它里面蒼白光亮的所有。唯有那核的位置,通得如幽長緊密的隧道。
未讀消息:來自江水。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那么我一定在找自己。”
一個母親拉著孩子走過我面前。
孩子說:“媽媽,好熱啊,今年怎么還不下雨呢?”
母親說:“那是天公喝醉了。他全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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