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029作品

　　我在追尋。在空城的黑暗里，在血與灰燼的長河里，在無際的只有虛無的絕境里?！}記

　　一、

　　黃昏的余暉燦爛而明亮，映著破敗的古城，寂寥蕭瑟。

　　我踩著斷瓦殘壁自遠方緩緩走來，夕陽將身影拖得長長。光芒中影影綽綽，似乎有什么在晃動著穿行。我瞇起眼睛去看，卻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已經在這城中行走了七七四十九天，依舊沒有看到一個人影。

　　很快黑夜又將到來。

　　我抬頭四望，忽見前方的墻頭上，出現了一個黑影。他背著夕陽，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識出，那是個人。

　　終于有人了！我提起拖曳的裙角，飛快地向他跑了過去。

　　二、

　　我的名字叫七尋。

　　我沒有記憶，也沒有朋友，從來不知道情為何物。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尋找我的身世。而這個秘密，就藏在這座古城中。

　　此時此刻，我站在城頭上，望著眼前背對我、長身而立的男子。

　　他一身素衣寬袍廣袖，在風沙彌漫的古城里竟纖塵不染。我故意造出很大的動靜，他也恍若未聞。

　　我無奈，只好上去拍他的肩。

　　沒想到我還未接觸到他的身體，他就自己轉過身來。

　　我剛要開口，他又先我一步：“跟我來吧，什么也不要問?！彼缡钦f，語畢便向城樓下走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下到地面，他也不等我，繼續朝一個方向走。我追上去，問他：“你要帶我去哪里？”

　　“到去處去?！?/p>

　　“你是誰？”

　　“我就是我。你都已看到了，又何必問?！?/p>

　　“你是怎么進來的？”

　　“那你呢？”

　　我不再問了。因為我回答不出他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

　　走了一會兒，天漸漸黑下來。土城的黑夜我并不陌生，是以在他問我怕不怕的時候，便搖了搖頭。他不再言語，擇了一處石洞，準備安頓下來過夜。

　　就這樣一連幾日，他都帶著我走，在我看來漫無目的不著邊際。

　　那日我并沒有特別疲累，但是為了第二天充足的體力，早早地休息了。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感覺脖頸處被人死死勒住。我一下驚醒過來，往脖子上一摸，竟然真的摸到一雙手。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尖叫了一聲，掙扎著拼命地想將那手扒開。僵持了一會兒，畢竟是我驚恐之下使出的死力氣更勝一籌。一重獲自由我便踉蹌起身，朝著洞外跑去。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個人也跟了出來。我只感到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邊跑邊回頭，月色朦朦朧朧，只見身后有個黑影卻看不真切。六神無主之時隱約聽得一聲嬌笑，聽腳步那黑影好像突然停了下來。我驚魂未定，又跑出十幾丈才敢回身。月光很暗，那影子穿著黑色的長袍，整張臉都籠罩在陰影里，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你…你是誰？為什么要殺我？”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如是問道。

　　對方又笑了一聲。聲音清脆動聽，宛如出谷黃鶯，分明是個女子。知道了這一點后，我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又想到方才自己被她追得狼狽無比，心生惱怒，竟然往回走了幾步，質問道：“我問你話呢，你笑什么？”

　　影子突然飄了過來，驚了我一跳。

　　真的是以一個非?？斓乃俣?，飄了過來。我甚至沒有看清她移動的過程，那張美艷絕倫的臉就出現在了我眼前。

　　三、

　　多變的天氣就像頑童的情緒，昨日還朔風呼嘯風沙綿綿，今天卻是萬里無云。古城里寸草不生，更沒有綠蔭，炎熱的太陽炙烤在身上，直讓人覺得體內的水分都要被蒸干了。

　　身邊的九云和蘭二紛紛抱怨著，以袖遮陽。唯獨秦七依舊是一襲白衣清潤如風，身上無塵也無汗。秦七——便是當天攜我同行的神秘白衣男子的名字，這也是我跟在他身邊多日才知道的。說來也巧，我名叫七尋，我七他也七。而蘭二，是幾天前晚上襲擊我的黑衣女子。她在徹底將我惹怒之后才告訴我，那天恰巧她路過，見我熟睡，便“小小”地惡作劇了一回。我一直心存芥蒂，對她無甚好感。比起這個美得人神共泣卻有著一副蛇蝎心腸的女人，我更喜歡蕙質蘭心、溫柔可人的九云。九云是在蘭二賴上我和秦七的當天在路上遇到的，當時她獨自一人昏倒在路邊，秦七和我將她救醒，她和我們一樣無處可去。于是兩人行變成了四人行。

　　四個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情況下走了一整個上午，我和蘭二、九云都有點吃不消?？汕仄邊s沒有停下，三人也只好繼續跟著。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日頭越來越高，蘭二往石頭上一坐，喘著氣抱怨：“要走你們接著走，我可走不動了?！?/p>

　　秦七停下，卻沒回頭看她，而是目光定定地看著前方，道：“到了?！?/p>

　　我一愣?！暗搅?？什么到了？”

　　秦七回頭看我，目光如水，沉靜幽深。

　　“你要找的地方，到了。”

　　我又是一愣，朝前望去。不遠處有一個入口，好像是個很深的山洞。

　　九云和蘭二站在我身兩側，一同望過去。

　　我猶自反應不過來，怔怔地問他：“這就是藏有我身世之謎的地方？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秦七點頭。

　　蘭二白了我一眼，懶洋洋道：“我看這里面什么都沒有。你還是不要去了，省得白費力氣?！?/p>

　　我沒空與她吵，死死盯住洞口。九云拉住我的手，輕道：“我陪你去。走吧，別怕?！?/p>

　　我訝異地回頭望她。

　　“我們是朋友呀。”她淺笑盈盈，有種安定我心的力量。

　　某種從來沒有過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如果，如果我能有一個她這樣的朋友，那該多好…

　　那樣，就再也不用一個人在這個荒蕪的古城里行走了。

　　那樣，我也許會更像一個“人”。

　　四、

　　洞里黑黝黝的。

　　冷颼颼的風不知從哪里來，九云點了火折子，走在我旁邊。

　　身邊到處是石頭，各種各樣的，怪模怪樣的石頭。岔口四通八達，仿佛一進去就會迷失方向。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手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有一種某樣一直想要的東西就快得到，某個追尋很久的謎底將要揭開，而我卻直想往后退的感覺。

　　那種感覺，是不是秦七曾經問過我的“害怕”？

　　我兀自想著心事，沒有發覺慢慢暗下來的火光。

　　腳下突然踩到了什么東西。

　　我低頭，血液都在一瞬間凍結——

　　那是一個人頭。沒有血肉的骷髏，黑洞洞的眼眶正凝視著我。

　　我下意識地想去拉九云，這才發現她早已站到離我幾丈外，正在沖我笑。

　　不是她慣有的大方溫婉、盈盈可人的笑。她笑得扭曲、詭異、令我毛骨悚然。

　　幾乎同一時間，蘭二撲了過來，大聲叫道：“你快閃開?。　?/p>

　　我木然站在原地，任由蘭二把我撲倒在地。天旋地轉的剎那，洞頂石壁轟然塌陷，一塊塊巨大的石塊向我和蘭二砸了下來。

　　五、

　　怎么了？怎么回事…

　　九云？怎么回事？

　　不是，朋友嗎。

　　六、

　　身體漸漸變輕。我悠悠地飄起來，來到空中。

　　一朵云飄然而近，上面長身而立的，是秦七。

　　“秦七，九云呢？還有，蘭二呢？”我出口的聲音平靜地嚇人。

　　“沒有九云，也沒有蘭二。”秦七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顯現出一種悲憫的神情，“七尋，從來沒有她們。”

　　“你胡說?！?/p>

　　“她們，即是你?！?/p>

　　他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天塌地陷。嚴絲合縫的記憶轟然裂開，往事鋪天蓋地地壓下來。

　　其實，我早已經死了。我是鬼。

　　而所謂古城，是我內心化境。

　　我生前是殺手。

　　為了任務我親手殺死了自己最要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死后執念太深，且我滿手鮮血，故無法進入輪回，還要受千年懲罰。

　　我的三魂六魄承受不了慘烈的血刑，發生分裂。所謂九云，所謂蘭二，都只是我的一絲魂魄。

　　表面惡毒內心善良的我。表面善良內心惡毒的我。還有這個執念深深追尋不休的我。

　　我我我。其實，都只是一個人。

　　當我初來土城，在空中那些似在穿行的影子，皆是同我一樣，罪孽深重，無所歸依的魂魄。

　　“秦七，我到死，到現在，也沒有朋友，是嗎…”

　　“是啊。畢竟，是我自己，親手毀掉了曾經擁有的美好。”

　　“秦七，我該怎么辦……”

　　“孽障……你，再去吧。”秦七看了我一會，悠然一嘆，手持拂塵，在我眉間一點。

　　七、

　　百年后。

　　又是一年元宵，燈會正熱鬧的舉行。

　　“小尋，快來呀。”

　　“嗯，你等等我…”

　　我擁有了，錯過了，最終，終于還是又償還罪孽，重新開始。

　　人生多么像一個個的圓，看似終點，又回到起點。

　　只是這一次，我再不會放棄你傷害你，我唯一的…朋友。

　　月光明亮，如同見證著人間一個個美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