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028作品

　　我總是在小雨如酥的季節，想起我和我的朋友的孩提時代。彼年夏長，久久的蟬鳴從遠方傳來，天空在頭頂延伸向無窮無盡的遠方。光芒在我和她的身邊墜落、破碎，將她溢滿快樂的臉龐一寸一寸地打量。我們的世界仿佛從來都未曾有過陰沉晦暗的雨季，每一天都是色彩明亮的艷陽天。

　　我記得，我曾經握著她溫暖而柔軟的小手，用筆在紙上認認真真地用花體字描摹著她美麗的名字——伊芙。她金色的發絲從耳畔輕輕垂落，我們的影子在陽光下重疊在了一起。我放開她的手，又用筆在她的名字前悄悄地加上了一行字。她閃爍著狡黠的金色眼睛伸手想要奪過紙來，卻被我輕巧地閃身躲開。她眉頭蹙起，賭氣般地撅起了嘴，而我的笑意，卻更如同那滿世界的陽光一般無法遮掩。那張寫上了我最大的秘密的紙，被我藏掖在身后，隨著我閃躲的動作，被滿世界的夏光照耀得熠熠生光。

　　“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伊芙。”——那是我，最大的秘密與驕傲。

　　直到我死后，伊芙才從我遺留下來的東西里找到了這張我未曾讓她過目的紙。在這行略顯稚氣的花體字躍然在她眼前的瞬間，她潸然淚下。晶瑩的淚水從她寶石般的眼中簌簌落下，我在她面前，想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就像從前那般。可是，我透明的手穿過她的身體，卻捕捉到了一片令人惶惶不安的虛空。片刻怔忡，而后，毫無征兆的淚水，亦安靜地，從我的眼中落下。

　　原來，死去的人，還會流淚。

　　是的，我清晰地意識到，我已經死去——在一個凄迷悱惻的雨天。

　　那是我短暫十四年人生中遭遇的最漫長的雨季，漫天落下的細密雨絲，宛若連篇累牘的悼亡之詩，腳下行過之處濺起的晶瑩水花，卻無法承載我們滿溢的生死哀傷。即使知道那絕望的云層之上，有希望與光芒存在。但是，最后的最后，我卻只能徒然地望著那片鑲著銀邊的烏云，棕褐色的瞳眸宛若墜亡的恒星，黯然消寂。

　　我在那劊子手般的士兵面前倒下，我的血伴隨著雨，玷污了他神圣的戰袍。他高舉著至高無上的寶劍，金色的眼眸中閃爍著狂喜與得意。他的嘴角勾起了一個自負的弧度，在生命的最后我聽見他舉劍長嘯：“殺光夏那爾人，壯哉弗洛修斯民族！”

　　我引以為傲的褐瞳與棕發葬送了我的性命，我不明白為什么血液中流淌著夏那爾族血液的人活該被殺，而那揮刀的屠手卻帶著理所當然的高傲與自負，仿佛那是上帝最神圣的旨意，仿佛只有雙手沾滿了我們的鮮血，他們才可以坦蕩地穿過那通往天堂的窄門。

　　我醒過來，卻漂浮在虛空。我看見了伊芙，她那弗洛修斯民族典型的金色長發卻在這個雨天顯得如此晦暗落魄。她眼中所閃耀的快樂光芒熄滅了，我看見她抱著我哭泣，褐色的短發沾上了血與污泥，那雙曾經握著她書寫花體字的手已頹然地垂下，那個曾經陪伴她走過無垠盛夏童話的身軀已經冰冷。“別哭，我的朋友。別哭。”我向她伸手，仿佛能夠穿過重重雨簾，再一次感受到她的溫度。那件弗洛修斯士兵的戰袍在我身邊飛揚，那是勝利者留下的光輝證明，我的血灑在長袍之上，仿佛一個咧嘴微笑的血盆大口，在耀武揚威。

　　去年夏天，我和她一同種下的向日葵在這個夏天沒有盛開，在第二個夏季姍姍來臨之前，它枯死，潦草地結束了一生。

　　我那被標為“罪惡之軀”的身子入土后第四個年頭，墳冢前有淡紫色的無名小花不知疲倦地綻放。我死后，我和伊芙共同成長的可愛家園便再無永晴，亦無長雨。那些聰慧的小花年年不知為誰而生，卻還是用盡了全力拼命向此地長眠之人炫耀著生之喜悅。

　　我死了，我還在。他們都將我遺忘，她還記得。我的父母亦死于弗洛修斯的光輝之刃，同族人遠遁他方，我未曾追隨。我的朋友，短短十四年的人生里最好的朋友，伊芙，她還在這里駐足，我便不曾遠離。

　　忽而，遠方號響，軍旗仿佛能刺破天空一般高高飄揚飛舞。士兵們引吭高歌，鐵靴蹂躪過我的墳冢，踩碎了那肆意綻放的小小花朵。

　　“圣主在召喚我們！一起走吧，響應圣主的號召，讓弗洛修斯徹底洗滌這個藏污納垢的世界！讓世界不再被邪惡陰云所籠罩，讓圣光刺破混沌黑暗，要有光！”

　　金發軍官立于高臺之上，慷慨激昂。高臺之下，萬萬千千民眾寫滿愚昧的金色雙眸之中忽而仿如有火炬被點亮，仿佛在遼闊無垠的悲哀草原中尋覓到了點點希望之光。于是，他們歡呼，他們振臂，他們披上了莊嚴肅穆的軍裝——那曾經被我夏那爾人的鮮血玷污的軍裝。

　　我的朋友，在歡呼雀躍的愚昧人群之中，眼神晦暗。我穿過重重弗洛修斯人群飄忽上前，在她眼前輕輕頓住。她曾經灑滿陽光與雨露的金色眼眸，而今卻如一片廢墟。她仰頭望向那慷慨激昂的軍官，美麗的眼中卻有轉瞬而過的刻骨銘心的仇恨。

　　“法琳。”她喃喃著，輕輕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在。”我伸手，卻觸碰不到她的臉龐。

　　我的朋友，伊芙，她亦披上了那件代表光輝榮耀的墨綠戰袍。戰袍之上，象征弗洛修斯的美麗符號在風中獵獵舞動。她嘴角微動，滑過一個輕蔑的冷笑。

　　我追隨我的摯友而上，第一次，我的靈魂離開了我那個開滿了漫山遍野繁花的摯愛故鄉。從此以后，我的目光所及，皆是漫天硝煙，粘稠鮮血，和愚昧的光榮。

　　弗洛修斯人輕輕眨著他們金色如陽光的眼睛，一路高歌而下。無數夏那爾人的鮮血染紅了那墨綠戰袍。深夜飲酒，他們以夏那爾人的鮮血為釀，觥籌交錯，起坐喧嘩。無數座本屬于夏那爾人的輝煌城都在頃刻間轟然垮塌，孤城霧起，徒余未亡人悲傷無助的嗚咽和最后一劍殘忍的殺戮。

　　那一切倒影在我的摯友伊芙金色的瞳仁之中。她跨在白馬之上，隨著人流人云亦云地向前。然而她的眼中卻從未點燃過對圣主的虔誠及對屠戮的狂喜，她在深夜寂寥無人之時低低呼喚著我，“法琳”。縱使溺于深海虛空，我卻依然不知疲倦地輕輕應答。漫天的星光落在她的眼中，那里，有粼粼波光閃爍。

　　“夏那爾人乃不潔之民族，是異教徒，是反叛者！凡流淌夏那爾血液之者，理應盡數滅亡，然后爾等可得我主之佑！”

　　那不可一世的軍官又一次佇立于高臺之上，以狐假虎威的姿態，高聲宣讀著來自圣主的懿旨。晚風急猛，揚起了一片墨綠色的海洋。高臺之下，所有人虔誠聆聽，仿佛歷經千難終登麥加圣殿的朝圣者。

　　伊芙在那之中，離經叛道地飄忽著眼神。她的墨綠色長袍上從未沾上過一滴夏那爾人的鮮血，她的那顆頑石之心從未被圣主的恩德所感化。她的光榮寶劍殺過人，利刃游離而過的，卻是弗洛修斯士兵壯碩的胸膛。我至今記得那雙陡然睜大的金色瞳孔，和伊芙冰冷如舊的輕蔑面容。

　　這支軍隊，一路蜿蜒曲折，終將抵達夢想光輝的彼岸，圣主所在之城。我隨友一路向下，見證了太多太多同族人的死亡和訣別。他們的靈魂并不曾像我那般在人世駐留，他們已無所牽掛，只是睜著一雙悲傷的褐色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死不瞑目的冰冷尸首，而后牽著所愛之人，在陽光下覆滅遠去。

　　我曾經遇到一個亡靈，她在離去前悲哀地注視著我和伊芙，瞳孔中似有千言萬語。

　　“她是你的朋友？”我聽見她開口詢問，聲音從虛空傳來，仿佛來自世界的盡頭那般空洞詭譎。

　　我輕輕頷首，朝她微笑。她略微蒼老而又無限感傷的模樣似曾相識，恍惚間看到了我那同樣逝去多年的母親。我依舊記得她的似水明眸和溫婉笑容——縱使在時光的荒涯之上花開盛海。

　　“我的摯友也是一個弗洛修斯。”她指了指自己，悲傷的眼神卻又一次飄向了自己未寒的尸骨。在那里，是一個被榮耀蒙蔽了雙眼的婦女，她手捧神圣寶劍，金發在漫天的陽光中閃耀奪目，狂熱的喜悅在她的眼中絢爛。而在那狂喜過后，我卻堅信，剩余的只有百年孤寂。

　　“孩子，你很幸運。”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綻開了苦澀，卻宛如母親的溫柔笑容。我落淚了，一行冰冷的淚水從我的臉頰滑過，又輕輕墜下，落在了伊芙的鼻尖之上。她伸手觸摸著這忽然墜下的淚珠，向來冰冷空洞的眼神忽而動搖。

　　弗洛修斯軍隊全勝而歸，與他們的光輝季節緊密相依的，是千千萬萬個夏那爾人的亡靈。傾城而出，無數人為這支驍勇善戰的軍隊振臂歡呼。他們是虔誠的朝圣者，是天使，他們亦是殘忍的屠戮者，是惡魔。我的靈魂飄忽在空中，追隨著我的朋友，伊芙。她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像一泓死水，她伸手，輕輕按了按那把只沾有弗洛修斯鮮血的光榮之劍。

　　圣主從他神圣的殿堂中款步而出，那只是一個瘦骨嶙峋行將就木的老人，褶皺的臉龐上寫滿了野心勃勃與自以為是。他向那支他引以為傲的軍隊張開雙手：“來吧，我的孩子們！”

　　全軍沸騰。圣主，是黑暗中的唯一光源，是深海中所能追尋的唯一天堂。圣主滿意而狡詐地微笑著，巡視著這群為他所用的虔誠教徒。鮮花與掌聲第一次麻痹了這不可一世的獨裁者的神經，他雙手背于身后，走下了階梯。

　　天空中，忽有陰云遮蓋住了漫天傾瀉的光芒。天空開始飄雨。我在雨中懸浮，涼意侵身。

　　圣主的笑容凝固在他蒼老的臉龐之上，他金色的瞳孔瞬間放大，繼而如同木偶一般失去了全部的神采。他的眼神下移，一柄標記著他光輝名字的寶劍從他的胸膛橫穿而過，眼前執刀的冷艷少女嘴角勾起了最后一個輕蔑笑容，而后，這笑容湮滅在了一場盛大的屠殺之中。

　　她透明的靈魂澄澈如同天使墜落的羽毛，我飛身上前，時過境遷，我終于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那樣溫暖，那樣柔軟，竟是我百年孤獨中剩余的唯一溫暖。

　　她抬起頭看我，死水般的金色瞳眸被一點、一點一點地被打亮，時隔多年，她的嘴角再一次浮起了明媚的笑容，竟一如當年。

　　“法琳。”她輕聲喚我，瞳孔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我在。”這一次，我終于可以觸碰到她的溫暖的手——我的眼中之光，我最親愛的，我的朋友，伊芙。

　　我牽著她的手，在細雨迷蒙中，一起蹁躚起舞。終于在云層之上尋覓到了那曾經永無終結的漫天夏光，我們如孩童般歡笑著，在這片盛大的陽光之下——覆滅，重生。

　　我有一個朋友，她為我揮劍，我為她守候。

　　我們的身體變得澄澈、透明，我最后一次俯瞰，注視著那因失去了信仰而瘋狂的愚蠢人民和那場最后的屠殺。

　　瘋狂的圣徒撕扯著伊芙墨綠色的戰袍，從她沾滿鮮血的胸口，扯出了那張仍舊帶有她溫度的小小紙條——

　　“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伊芙。”

　　夏那爾人罪惡溫暖的花體字之上，是她引以為恥的弗洛修斯的高貴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