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忘川,我訂了明早去北京的火車票。”
手機屏幕上跳出了一條短信,站在橋口的少年停下手中撥動的吉他琴弦,靜靜地凝視著手機屏幕,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片很深很靜的湖泊。
眼前的這個少年就是忘川。
眼前這座石橋位于一座偏遠的小鎮。
現在的忘川已經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了,這二十年的時光浸潤在了這座橋下那片湖中。不留一絲痕跡地泯滅在詭異水草的纏繞與沉淀著泥土的渾濁湖心。
他取下掛在脖子間的吉他,塞進破舊的黑色吉他包,彎腰拾起跟前的白色搪瓷杯。隨即發出硬幣與杯壁碰撞而發出的清脆的摩擦聲。
已是深冬,橋下的湖水尚未結冰,湖面卻已氤氳著陰冷的霧氣。
天空,暗如深海。
這個地方冬天的夜降臨得特別快,太陽好像沒升起多久,天空便暗了下去。
又或者,對于忘川來說,有陽光的時間少得可以瞬間蒸發在湖面的霧氣中。
纖瘦的身體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行走著在冷清的的街道,右肩上背著巨大的吉他包,背有些微駝,微長的頭發在風中有些凌亂。
他像是一個不會呼吸的影子,孤獨地行走在那個漫長又寒冷的冬夜,在世界最邊緣的一個角落。
(2)
在一個十平米的地下車庫房間里,他望著那潮濕發霉的天花板,180度地躺著。手里捏著那個二手市場里買的諾基亞低價手機,屏幕上依舊是那條短信。
短信是來自一個叫荒木的人。
床邊是喝剩下的半罐廉價啤酒,和一盒小鐵罐。
他合上眼睛,沉沉地入睡,又淺淺地回想。
眼前浮現著第一次遇見荒木的情景,浮現著那些快速閃過的過去的事情,還有那許許多多封與荒木的信件,一行行一個個字都清晰的浮現。
沉下去,沉下去。他覺得身體突然沉入了一個很深的海底,身體又突然變得很輕,腳尖浮在海面上,有陣陣海浪摩擦腳趾的觸感,還有遙遠的海風掠過耳邊的聲音。很真實,很清晰。
不是那座橋下渾濁腥臭的湖水,而是那片夢中的大海。
有美麗的珊瑚,和大群的游魚,還有一座蔚藍色的島嶼。
隨著海浪漂了很遠很遠。
眼前出現的畫面,是三歲那年。他在母親的懷中,不停的哭泣。
那一年,父親被幾個叔叔從家里帶走。母親抱著他,大喊著父親的名字追著那輛帶走父親的車跑了很遠很遠。那一天也是深冬,母親抱著他跑的時候把他的鞋子掉在了路上,所以他一直記得,那一天腳趾冰涼。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看見母親哭喊著,看見自己心中那個無所不能的爸爸好像就要消失在自己視野里的時候,便也哭吼著。
在多年以后他寫給荒木的一封信中寫道:“2008年12月21日那一天,腳很冷。”
所以,在之后慢慢長大的幾年里,他一直都很害怕腳趾冰涼。
甚至在上了小學之后的某一個深冬,他穿了三層的襪子來上學。
臃腫的腳撐著破舊的球鞋,走起路來很奇怪的樣子被同學們笑話。
那成了他的怪癖,同時他“是殺人犯的兒子”的頭銜讓他陷入了孤獨中。
沒有人愿意和他玩,跟沒有人愿意和他分享任何一樣東西。
從小學開始,他就沒有同桌。
在學校的日子,他總會感覺突然沒有了空氣,呼吸不過來。
他總是坐在兩個位子的右邊。
因為那個位子更靠近窗戶,他心理作用地認為靠窗地位子會更容易呼吸一些,即使是窗戶沒有開著地時候。
當課本里上到關于朋友的內容時,當大街小巷地放著周華健地《朋友》的時候,當看著周圍的同學都成群結隊地去踢球去聚會的時候,他對于“朋友”這個字眼都是如此陌生的。
上了初中,依舊是獨自一人坐著兩個座位,在最后一組的最后一排。
而荒木的出現,讓他確實是不習慣的。
那個早自習,新同學荒木轉學到這個班級,那是班級僅剩的一個空位子是忘川旁邊的那個位子。老師看了忘川一眼,眼神中仿佛是冰冷的渾濁的散發著惡臭的那座橋下的湖水,表面還氤氳著陰冷的霧氣。她隨即笑著轉過頭對新同學說“荒木,我們幫你在最后一組最后一排后面多增加一個座位吧。”
荒木望向那個班級的角落,眼神與忘川不期而遇。
荒木是一個外表很陽光很開朗的男生,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就像夜晚的繁星一樣讓人著迷。
然而,在這個小鎮上是很難在夜晚看見繁星的。
這里的空氣很渾濁,多是浮塵與稻草燃燒而氤氳的煙霧。
荒木擺擺手笑著說:“不用麻煩了,我坐那個同學旁邊就好了。”
全班同學都驚異地看著眼前這個不明情況的轉學生,老師也悻悻地苦笑著應允了。
荒木坐下后,伸出手朝身邊這個從頭到腳散發著陰冷氣息地少年說
:“你好,我是荒木。”
忘川沒有看他,也沒有與他握手。只是用很低的聲音顫顫地突出一個字“嗯”。
之后盡管荒木熱情地想了解忘川,但都被忘川冷冷的態度而拒之門外。
直到一個星期后荒木在課桌里找到一封沒有信封,隨手從數學練習薄上撕下來的白紙寫下的信。
上面是毫無力道的字跡:
“忘川是殺人犯的兒子。”
短短的九個字,看似柔軟的字跡下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凜冽的風中反射著刀片上刺眼的銀光。
荒木心想,或許是班級里某個同學寫的吧,但他也不曾質疑過這內容的真實性。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一如既往熱情地對待右手邊的這個眉間冰冷的少年。而忘川也一如既往冷淡地將他往外推。
忘川的世界里是沒有朋友的,是不應該出現朋友的。
殺人犯的兒子的世界里是沒有朋友的,是不應該出現朋友的。
過了不久,他在桌洞里又收到一封信,上面依舊是之前的字跡
:“離忘川遠一點,你不介意他是殺人犯的兒子嗎?”
他怔了一怔,突然從前面傳下來的作業本散落在了地上。
一本是他的,一本是忘川的。
忘川的那本作業本攤開著,正對著荒木的那面正好是被撕下了一張紙的那面。
他將手中那封信紙對向那本本子。
缺口正好對上了。
放學后的教室里,忘川不緊不慢地理著書包。只有他們兩個。
荒木將那兩張紙遞給他,用有些吃力的聲音說道:“這,是你的吧。”
忘川目光呆滯地停留在那些字上,沒有說話。
隨即抽走荒木手里的紙,將桌面上的東西胡亂往書包里一塞,大步走出了教室。
之后他們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當荒木熱情地在食堂里喚忘川的名字開始,忘川驚訝于這個人的存在。在所有人奇怪的目光里,拿著飯盒走向荒木的位子。
突然從某個桌地伸出的腳使他狠狠地摔了一腳。
飯盒里的飯菜都打翻了,頭發上,臉上,衣服上都濺滿了油漬。
很多人都笑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
想來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荒木驚訝得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實在是看不下去忘川這樣被人欺負,他大步沖過去,一把抓起那個肇事者的衣領。
這時忘川從地上爬起來,拽走了荒木。
依舊是那樣冰冷的眼神,很平靜,沒有一絲怒意,看不見一絲情感的痕跡。
之后他們上了天臺,看著這個小鎮那并不湛藍的天空,很久都不說話。
但那個時候起,忘川好像把這個奇怪的荒木納入了自己作為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的世界里。
后來漸漸發現,他們很像。他們都喜歡音樂,從不敢談未來的忘川在荒木面前提起以后想要去北京,荒木高興地說“我也是,那就一起吧。”
教室里忘川左邊的位置的那個荒木,天臺上那個一點一點讓他學會表達自己的那個荒木,和他一起在天臺上彈吉他的荒木。
那時回到冷清的家里,與話不多的母親談起的極少的學校生活時中唯一的一句話是:“我有一個朋友。”
他的言外之意不過是想告訴母親他不孤獨,他在學校沒有被孤立,他很好。
(3)
初中畢業,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
他在家中發現母親的遺體,在浴缸里。
鼻尖是腐爛的血腥味,一片的殷紅。
然后,他從那里跑了出來。
不斷地在湖邊嘔吐,或許只是因為難過。
好在,那天不是深冬,是悶熱的夏至。
然而,他竟然覺得腳趾依舊是冰涼的。
和那日一樣的冰涼。
他面對著那湖,渾濁的湖水中依稀能看見自己那扭曲的臉。
那一刻,他多想,就那么沉沉地躺進去。
沉沉地躺進去阿。
(4)
初中畢業之后,沒有再上高中。
他賣過盜版光碟,被城管追著狼狽地滿大街跑。
他洗過盆子,再冰涼的冬夜,窄窄的潮濕的小巷里,手指浸潤在洗潔精與冰涼的水中,那些盆子很臟。他想洗干凈它們,想盡快地把它們洗干凈。但他好冷,他害怕寒冷。仿佛那樣地溫度會讓他的心臟都陷入顫抖中。
家里原本的房子被一個中年男子強行收走,說是他的父親欠了他們錢,現在人不在了,要用房子還那些巨款。
忘川沒有乞求他們,沒有乞求他們給他一個容身之處。
他就這樣,帶著那把母親省吃儉用買給他的吉他走了。
他在一個破舊的地下車庫租了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房間,墻壁經常漏水,很潮濕,籠罩著一股腐敗的氣味。
日復一日的,過著那做著兼職,堅持著玩音樂的日子。
他走得很艱難,瘦弱得身軀行走起來竟會如此沉重。
說說荒木吧。
他順利考上了縣重點,家里優越的條件讓他不愁沒有錢繼續學音樂。
他們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
荒木寄給的還是忘川原來的家的地址。
“2007年4月27日你還好嗎,最近剛學了一個多月的小提琴,和吉他的感覺很不一樣。但我還是更喜歡和你在天臺一起彈木吉他的時光。荒木”
“2007年5月3日我很好,母親換了一個薪水不錯的工作,我在繼續學音樂。家門口的薔薇昨天開了,很美。忘川”
“2007年7月6日快放假了,我回來找你吧。我不想上小提琴課了。荒木。”
“2007年7月14日母親說要帶我去外面看看,見見世面。下次再見吧。還是好好學吧,別浪費了這個機會。忘川。”
“2008年11月20日我這里天已經很冷了,看到室友穿襪子,想起你。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有那個怪癖呢?荒木”
“2008年12月21日那一天,腳很冷。忘川”
“2009年4月5日怎么那么久都不回信呢,你去哪了。荒木”
“2011年8月14日135xxxxxxxx這是我的手機號。忘川”
(5)
回憶到此為止了,之后再沒有收到過荒木的來信。
忘川依舊躺在那個不足十平米的地下車庫房間里,沉沉地睡去。
眼前所有的回憶變為了一片深邃的黑。
床邊那半罐啤酒,和那個小鐵罐依舊靜靜地在那。
他嘴角殘留著啤酒的泡沫漬且蔓延著藥片的苦澀。
時間倒退到最開始的那一刻:
他取下掛在脖子間的吉他,塞進破舊的黑色吉他包,彎腰拾起跟前的白色搪瓷杯。隨即發出硬幣與杯壁碰撞而發出的清脆的摩擦聲。纖瘦的身體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行走著在冷清的的街道,右肩上背著巨大的吉他包,背有些微駝,微長的頭發在風中有些凌亂。他像是一個不會呼吸的影子,孤獨地行走在那個漫長又寒冷的冬夜,在世界最邊緣的一個角落。
他走到一家街角的藥店,用搪瓷杯里那些路人施舍給他的錢買了一瓶藥。
又到一家便利店,用剩下的錢買了一罐啤酒。
回到地下車庫的房間里,顫抖著再樂譜的背面寫下:
“2010年2月3日荒木,對不起,我累了。謝謝你,讓我有了一個朋友。我一點都不孤獨。忘川”
輕輕地倒出小鐵罐里的一大把藥品,和著苦澀的酒,一起下肚。
最后輕輕地將鐵罐壓住那張樂譜。
沉沉地躺下。
沉沉地睡去。
他很安心,荒木可以去北京了。去完成他們共同的夢想,他很安心。
他合上眼睛,沉沉地入睡,又淺淺地回想。
眼前浮現著第一次遇見荒木的情景,浮現著那些快速閃過的過去的事情,還有那許許多多封與荒木的信件,一行行一個個字都清晰的浮現。
沉下去,沉下去。他覺得身體突然沉入了一個很深的海底,身體又突然變得很輕,腳尖浮在海面上,有陣陣海浪摩擦腳趾的觸感,還有遙遠的海風掠過耳邊的聲音。很真實,很清晰。
不是那座橋下渾濁腥臭的湖水,而是那片夢中的大海。
有美麗的珊瑚,和大群的游魚,還有一座蔚藍色的島嶼。
隨著海浪漂了很遠很遠。
(6)
他就這樣睡過去了。
就連死亡,也是別人施舍的。
他到底是怎樣的活著的阿。
初中時他座位的左邊一直是空著的。
初中時天臺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彈著吉他。
那些在他搬出原來的家后把信寄往那個地址的人是他自己。
而荒木,一直都沒有存在過。
忘川就是荒木,荒木就是忘川。
荒木是忘川的夢想。
荒木是另一個世界的忘川。
是阿,忘川是有一個朋友。
是阿,忘川并不孤獨。
是阿,我聽到忘川在最后睡去前淺淺地說著的那幾個字:
“我有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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