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爾維諾說,宇宙是面鏡子。
其實芮更像是我的鏡子。
(二)
走出機場的時候大約是晚上七點,我拖著一只破敗的、被貼上了好幾重條形碼的行李箱,像一個身無分文的叛逃者一樣
巴不得趕緊離開這片人聲鼎沸之地。腳下一如既往是千萬種色彩的流光,我默想它們以一種簇擁著的方式撞進我的視野。
我往左拐,一排整齊的機場巴士就呆在那里一動不動。這樣之下,我看見一輛銀白色的奧迪——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
—就安靜地停在我要去往的這條路上。
心口的啞炮一下子被摩挲至轟然爆炸。
我想起一個女生,我們已經有三年多時間未曾見面。對她,我說不上是怨恨還是可憐,只是曾經甚至有想過“再一次見
到她的話就和她同歸于盡”這種不著邊際的念頭。
她當時也總開著同樣型號的車。
我叫她芮。
(三)
我和芮雖然讀過同一所大學,卻是在畢業之后才認識的。
我們一起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打工,彼此再沒有其他熟識的友人,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是個不倫不類的憤青,拿捏著緊巴巴的小日子,把賺錢當做人生唯一的要義。而芮恰恰相反。她是個有點正經到不太
地道的人,做事有板有眼,生活水平也遠在我之上,卻總是一副自認為看透人生的模樣。
我常常有些受不了她的教條式思想,卻沒有因此如何多想。
“你又不缺錢,為什么要和我一樣做這些高投入低回報的工作?”我一邊擦著吧臺一邊問芮。
她默默地挑著盆子里貌相無所差別的咖啡豆,我以為她沒有聽見我的問題。
“喂,我說……”
“聽見啦。嘖,我正在思考怎么回答你呢。”芮不耐煩的時候總習慣用上齒咬住下唇,并不斷發出“嘖嘖”的聲音。
“何須多想,照實說不就好了。”
她放下手里的家伙,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皮上下翻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呀。我是想試試自己比較感興趣的活
計。”料想我一定是滿眼訝異地,不知從何角度去理解她的言辭,她又開口補充了一句,“我不想蜷在辦公室里活到退休。”
“唔……是這樣。”
我知道,芮的眼里,世界不過是一個操場。
每個人都是兜兜轉轉,為了去得到什么而屢次把自己推向乏善可陳的邊緣,可從旁觀的角度去看,卻更像是什么也不會
得到。
她以為我一定就是其中某個擁著大潮即將迷失方向的人,可是她沒有想過,她也未必不是。
(四)
關于芮的車,我一直印象很深。因為她每個周末都會開著那輛車載我回家。其實并不順路,但是她好像對此非常熱衷。
唯有一點我很不解,即使我兩手挎著足以讓我骨折的一堆塑料袋,她也從不肯把后備箱打開,倒是寧愿我把沾著腥味或黏液
的袋子扔到后座。
我記得有一次我問過她。我說,“你的后備箱里是藏了金磚還是銀磚,為什么不肯打開?”
而我不能猜到的是,她回答我的表情相當恐怖,完全不亞于被人從身后捅了一刀之后的驚懼。“為什么?不是我不肯,
是我不能。別問了,反正和你無關。”
這樣被她搪塞過去的借口最終還是異化成了一個謊言。
不是和我無關,而是把我徹頭徹尾地擊垮,并重塑成另外一個人——也就是現在莫名的、頹喪的、遍身罅隙的我。
可我還是愿意原諒她,無論我是否還有機會重新活一遍這過去的幾年。因為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打開。
更何況相比之下,我們都不過是類似的空殼,被腐化的自尊、偽裝、嫉妒、仇恨所填滿的空殼。
(五)
這是我和芮認識后,第二次一起過平安夜。咖啡店不放假,于是我們兩個趁換班的時候出了店門。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如出一轍。圣誕樹、紅色、花火、愛,像是褪不去的回憶年復一年重演。店外滿是車水馬龍的琳瑯
景況,我們在電光火石一般的無言里抬頭仰望空泛的天際。
“真好,有朋友在的話。”我望著閃爍的煙火,開口道。
“嗯?”
“我說的就是你嘛。”
我轉過頭看向芮,她的瞳孔由于被光點所照,看上去像是蒙上了一層氤氳。或許她是真的想哭,我也未嘗可知。只是即
使如此,她眼中的意味在我看來莫不過是一種寂靜的對峙。
她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容易大起大落。
“一點也不好。”冗長的平靜過后,芮只吐出了如是幾個字眼。
我滯住了:“什么意思。”
“你馬上就要知道了。我是說真的。”
她一向都如此認真,讓我無法分辨言語間的真正含義。
煙火繼續在綻放和凋零間徘徊,我看見它們下落的時候是寂寞的形狀。
(六)
過了兩天,我大約已經不去在意平安夜當天對話的內容了。天開始漫無目的地下雪,整個城市看上去難得的有了些適合
人睡覺的氛圍。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和和氣氣地睡覺。
芮留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你的存折我拿了,大概不會還給你了”。我突然感受到有種莫名而來的壓力,或者說是焦躁,
更或者說是憤怒。
我撥了芮的電話,沒想到她在第一時間就接通了。
“你在哪里?把錢還給我!”
沉默了大約有五秒鐘之后,手機另一端響起了近似喘息一般的聲響,“我不回來了。”
“所以呢?你打算留張紙就不管了嗎?”
“我說了有我在未必是一件好事。”
這下輪到我不能張口了。原來平安夜晚上的對話是她早已盤算預留好的伏筆。
“你就是為了騙我?”
“不全是。”她頓了頓,像是做出了重大決定般繼續下去,“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后備箱不能打開的原因了。”
“我沒必要知道吧。”
“那是我睡覺的地方。”
我再一次無話可說,只剩氣若游絲。她的聲音聽上去卻比任何時候都有條理,每一句都扼緊我的喉嚨。
“車子是我借來的,現在好了,人家不肯繼續借我了。對不起,我沒錢。我裝的。”
“為什么?”
“因為你說,你看不起比你還要窮的人。”
當她念完這句話的時候,我不知究竟為了什么而拼命地哭起來。也許是為了錢,也許是為了她的離開,也許是因為原來我
是個如此不堪的人。
這么說來,事實上我沒有怪她的理由。我和她是一樣的人,只是我還做不到和她一樣絕望。
“別讓我再見到你。”
“但愿。”
這是我和她最后一場對話。
(七)
后來我一遍一遍回想著那個下過雪的日子,我離開了咖啡廳,怕自己繼續呆在那里會發瘋。
我沒有錢,只能把所有的余閑用來掙錢。我很累,想想芮,就會覺得更累。她可能也一樣吧,我猜。
最終誰會先癱倒在時間無涯的漫長跑道上,沒有答案。
當然,我篤信自己恨她怪她,并迫不及待想要抓住這個在我看來全宇宙最無良的人。我忘了自己簡直和她是同樣的復刻版本。
(八)
再一次看到相似的車子,我意識到我錯了。我設想過無數遍的“同歸于盡”終究沒法實現。
我沒有想到我會如此釋懷。況且我也并不想為了去確認什么而無所恃地沖過去,大嚷大叫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即使我
頹喪,卻終是絲毫不想再問芮索要什么。
我避開了那輛車,徑直走向已經啟動的巴士。
我想這最簡單的歸因也許是,我們都以為兩年的時間沒有換來多大的價值。可事實是,我至少確信了,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內,
我們都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如何定義我。我想我們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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