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過,映在書頁上斑駁的樹影漾著黑白交錯的瀲滟。倚在樹下的曉希抬頭,輕薄的日光盈滿少女琥珀色的瞳仁,視界的中央有一個清晰分明的輪廓。
——影子。
不遠處,同班的女生簇擁著新加入的伙伴,那女孩跳躍的發尾與視線的焦點契合。耀眼。女孩側頭與身邊人交談,笑起來右邊的臉頰有個淺淺的酒窩,身邊的朋友發現了在樹下看書的曉希,友好地打招呼,女孩不經意地往曉希所在的大樹看去,也隨大家一起揮了揮手。彎彎的眼角依舊掛著那抹笑意,沒有絲毫波瀾。
還是那樣的眼神,沒有不同。
曉希局促地點頭揮手,隨即垂下眼去看書,聽見女孩們的腳步聲逐漸遠離,目光依舊停留在這一頁紙,心思完全不在書上。轉開視線,怔怔盯著腳邊安靜躺著的影子。
——就像是在暖暖的陽光中,突然空缺的一塊,不完整。
(二)
期中考試后,班里突然來了轉學生。周圍的話題都圍繞著這個神秘人物而展開的時候,曉希安靜躲在角落里,看她手中厚厚的文學名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聽說轉學生今天中午過來。”
“誒?那不就是這節課下課之后?”
“對啊,你說會不會像六班上次來的那個男生,是混血兒?”
“花癡啊你。”
前座的女生壓低的笑聲在耳邊響起,曉希費力從她們的閑談中分辨出老師講課的聲音,飛快記下筆記。轉學生是什么樣的人?好奇是有,但不管怎樣,這畢竟與她無關。
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在見到女生的那一刻被打破。
“嗨!”清朗甜美的聲線,踏進教室門的那一刻喊的不是“報告”而是“嗨”。曉希輕捏書頁的指尖以讓人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顫抖起來,抬頭,站上講臺的女生半側臉被光打亮,唇角上揚,右側臉上顯現出淺淺酒窩。
“大家好,我是淺陌。”
記憶中的某些片段被眼前的人漸漸喚醒,曉希定定地注視著淺陌做完自我介紹,斜挎著背包走下講臺,走到教室的另一個角落,坐定,側頭看向窗外,輕輕哼起歌來。此后的整個下午,曉希再也聽不進老師授課的內容,目光時不時瞥過女生所在的地方。
——無法移開視線。
放學后,學校門口的咖啡店。
女生眼神放空,無自覺地吸著早已空了的杯子中的吸管,發出了奇怪的聲響。
“喂喂,你的吸管快被咬斷了。”對面的男生皺起眉頭,曉希停下習慣性啃咬吸管的動作:“川北,我問你個問題哦。”“你都不會做的題目,我怎么可能會?”“不是題目。”曉希推開面前的杯子,專注地看著男生,“如果你去參加小學同學聚會,發現幾年不見,你以前最要好的朋友就不認識你了,怎么辦?”“很正常,這幾年,我變帥了這么多,他當然認不出了。”曉希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他的貧嘴。“不然你說怎么辦?”川北瞇起眼,“不可能是因為他失憶了吧?”
曉希托著腮,思索。因為自己變了太多?聽上去好像比較合情合理的理由。可是對于那個人來說呢?
八歲那年在外婆家過暑假,上山玩捉迷藏迷了路。天漸漸暗下來,曉希蜷在一個土包后哭得灰頭土臉的時候,突然感覺眼睛被人蒙住:“抓到你了喲。”透過淚眼和指縫,有月光一點一點滲入瞳孔,對方的笑臉逐漸清晰,頰邊卻也掛著未來得及擦去的淚痕。曉希激動地撲過去,緊緊抱住女生瘦小的身體:“小陌,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聽見你哭了,愛哭包。我們回家。”
對于這樣的她,能在夏夜的深山中,千萬種聲息里,只辨認出自己微弱得可以忽略的抽泣來找到自己。卻因為自己變了太多,而認不出來?
怎么聽,都像是借口。所以,真相其實早已呼之欲出,只是自己不愿面對。
不是記不得。是不想記得。
“誰認不出你了?”男生的問話拉回了曉希的思緒。
“沒。”曉希再次看向燈光下自己的剪影,“隨便問問而已。”
(三)
六歲那年,在小區里認識了比我大兩個月的你,外向活潑,喜歡笑,右側臉頰有可愛的酒窩,初識那天,我們為了一個玩具打得不可開交,那時的我封閉內向,感覺受到侵犯時卻不要命地兇狠,最終你放棄了,把我的零食吃光作為報復。
七歲那年,我們成為同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一起吃飯一起玩一起欺負男生,當時我們的壓迫對象是膽小懦弱的顧川北,你知不知道他現在是我們學校的風云人物,追他的女生能站滿半個體育館。
八歲那年,一起去鄉下外婆家過暑假,我在山里迷了路,你找到我,你說,袁曉希我們回家。
……
然后。
然后是十一歲那年,我們的父母一起開車兜風,出了車禍。
我媽經搶救活下來,你父母和我爸搶救無效。我爸是駕駛。
我至今仍記得,你哭著說要不是我在我爸開車時打電話過去詢問電腦開機密碼,他們就不會出事。我記得你漂亮的眼睛里盈滿淚水和對我的恨意,我記得。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你了。
(四)
周五放學,曉希從學校走出來,腦海中反復盤旋著的身影揮之不去,關于淺陌。開朗的她,愛笑的她,沒心沒肺的她,不拘小節的她,都定格在過去的記憶里,像刻在心里的某條傷痕,痊愈后的夜里還會隱隱作痛。
聽從前的鄰居說,父母去世后的淺陌有一段時間沒有露出過笑容,她姑姑帶她搬到了另一個城市去讀書,六年,曉希沒有再見過她。如今再見,心中藏著的內疚和后悔像潮水一樣噴涌出來,曉希傷害了她最不想要傷害的人,卻再沒有彌補的機會,現在只要淺陌還能像從前那樣笑,不能再做朋友也沒關系。
默默看著她就好。
“曉希!袁曉希!”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轉身,看見男生氣喘吁吁地奔過來。“嗯?怎么了?”
“今天中午我看見淺陌了。”臉上的笑容僵住,曉希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好。六年前的事川北也知道,他追過來是想說什么?“我和她聊了很久。”“所以呢?你終于打算追她了?”沒頭沒腦的玩笑,女生的緊張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她不恨你。”“她這樣和你說了?”“……沒有。”
曉希轉身走開,男生追上去:“你心里清楚的。她從來沒說過恨你!”女生低頭加快腳步,鼻尖有些酸澀,似是想逃離什么。
拐過街角,突然栽入擁擠的人群,隱約能看見前方拉起了警戒線。女生蹲下來抱著頭,大口大口喘氣。
“又出事了,現在的年輕人太沒有安全意識。”
“就是,好像有個人當場死亡了喏。”
吵鬧、喧囂,曉希想要站起來,雙腿卻發軟,抖得厲害。
她沒有恨自己?心里清楚。那又能怎樣?淺陌原諒她,因為她是她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可是她要怎么原諒自己?害最好的朋友失去雙親,說一句對不起就能釋懷嗎?是啊,曉希心里清楚,她失去了淺陌,因為她沒有勇氣再去面對淺陌對她笑、對她好。那么沉重的原諒,她背負不起。
救護車鳴笛的聲音由遠及近,曉希感到胸口悶得快要窒息。緊緊閉上眼睛。
有溫暖的東西覆上來。
“別看。”熟悉的音色,輕微地顫抖,卻堅定。
曉希想起那個夜晚,月色靜好。手心是同樣的溫度,也是這樣的聲音,她說,我們回家。
內心的感動自一點放大、再放大,無比清晰地就存在于身邊。終于再也不必壓抑什么,安心地、放肆地大聲哭泣,反手抱緊身邊的人。感受到指間的潮濕,淺陌放開手,摸摸女生的頭:“不哭。”
無法停止的眼淚。為什么不恨我?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為什么轉學過來?為什么……無數個問號此刻都在女生微微泛紅的眼眶中找到確切的答案,不必說出口也已了然。
——因為是朋友。所以包容你的一切。
(五)
那天,你抱住我的時候,你說帶我回家的時候,我看見你同樣藏有膽怯的眼眸,我問:“小陌,我不在你身邊,你不害怕嗎?”我知道你的堅強是裝出來,你只是不想讓我看見你哭。你揉了揉眼角:“不怕。因為我在你身邊。”“啊?”我不解地瞪大眼睛,你伸手把我的唇角扯出弧度。
——我是你的影子,你看不見我的時候,我其實也在。
——永遠在?
——永遠在。
你離開的時日里,我注視著的影子,在穿過兩千多個日夜那么漫長的隔閡與等待后的那個擁抱中,終于找到真實的寄托。
(六)
拉著手,并排坐在操場邊看著夕陽,好像回到了小時。
“我收拾以前東西的時候看見小時候你給我寫的信。我知道已經失去一次重要的人,不能再失去第二次。”淺陌晃著腿,把曉希手中的薯片搶過來吃。“那你已經搬回來了?”曉希看著身邊女生的側臉,托著下巴問。“嗯。之前姑姑帶我走是怕我有陰影。”淺陌釋懷地笑笑,搭著曉希的肩,“但現在我找到你了,一想到還要照顧你這個愛哭包,我就必須勇敢起來啊。話說回來,中午我看見川北了。那小子心急火燎地攔住我,叫我不要怪你啊什么的,很關心你嘛!”曉希推開淺陌湊近的臉:“我告訴你,別亂想啊。”“嘿嘿。”
像所有朋友那樣笑鬧著,在不久前對于曉希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溫暖此刻就握在手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放開。夕色中,兩人的影被拉得很長,在超越了時間空間的羈絆中,終于尋找到彼此。
——我是你的影子。
——我找到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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