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小說 > 中短篇小說 > 少白(書號:4597)
少白  文/郭小荼

第一章    夏季之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少白.夏

  十五

  天變暖了。

  我剛下客車到縣城。滿縣城的天地間,飄滿了絮花,似乎天堂一般,夢境一般。我伸手抓不到它們。它們嘻,笑著,飛到你的頭發上,撞到你的胸前,就是不讓你抓到。

  我惆悵地望著它們各自飄飛的紛紛軌跡。

  放學同馮政去了一家小拉面館。這家面館規模頗小,四張桌子而已。老板拉面手藝不錯,親自做,不用其他人。那是一個略微富態的中年人,戴著一個細邊框的眼鏡,臉上的皮膚皺巴巴泛著紅光。他很和藹,親自把面端給我們,并一絲不茍地遞筷子,遞一碟小菜給我們。我道聲謝。他坐在我們的桌邊,整理著圍裙。這老板有意同我們聊天。我提了一個關于生活的話題。他給我們算著他的收入和支出,并講電費、水費很貴的,生活不易。我說開一間小店,倒也安閑,人到中年不必再去追求財富。他說生計難持,這小店快開不下去了,縣城最不缺拉面館。我沒說話,馮政說話了,他說日子是越來越實在了,一旦開始為生存奔忙,難有停下來的時候。老板贊嘆我們侃侃而談的見解,并說以后吃飯重找地兒吧。這家拉面館生存了不到一年,我和馮政經常光顧,因為這家拉面館安靜,樸實,有種到家的感覺。

  臨走老板送我們出門,眺望著這座小城市,說了一句所謂的發展就是這樣么?田野無綠,一片灰與彩,浮華與整齊,卻是讓人難感動季節更替了。我說,春天過去了,夏天自然接著,像輪子一般轉著圈。

  記得禾兒曾說,她喜歡夏季,她喜歡綠色。記得渠邊一顆大沙棗樹冠中還藏著一個白發小孩,他爬上了樹為了看到一大片綠色的田。已多久沒有回到那熟悉的樹杈上了,哎!年華如此。馮政說得對,一旦一個人走上生存這場忙碌無謂的庸途時,就很難再停下來了。就好比成長這件事。傍晚巷口擲來擲去的沙包,與趣味橫生的彈珠與卡片,如今再難尋到昔日的玩伴的面龐,更再難進行一場不知疲倦的快樂游戲。長大與等待長大的時光里,陪我的除了一起長大的禾兒與她的信件,還有我一頭的白發。

  禾兒走在樹蔭下被被掉落的拇指粗的那種毛蟲猛嚇了一跳,我將這個可怕惡心的東西拿去喂了雞。我用彈弓打著樹冠中的麻雀,其實我瞄不準,也打不準。每打一下,麻雀們都抱怨著呼啦飛起,然后站到另一旁枝頭嘲笑著我。其中一只裝腔的麻雀還有模有樣地在它的同伴面前分析我失敗的原因,就好像是說相聲一樣。引來了周圍麻雀亢奮的笑聲和一致的贊同。我沖他們喊,膽小的驚弓之鳥。禾兒問是什么意思,我說背的成語,應該是罵鳥兒的。禾兒咯咯地笑,說鳥兒才聽不懂呢。我管它聽懂聽不懂,又發射了一粒子彈,它們連驚飛都懶得飛了。

  這嚴重傷害了我的尊嚴。

  禾兒勸我不打了,我沒有聽從,依舊把石子裝在彈弓上,拉著皮筋,用力拉,然后一放,只打下來幾片新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七次,我闖了大禍。

  那第七粒邪惡的石子沖向隔壁村組的王老頭的風燭殘年的頭上。他倒了,撲起一方塵土。

  莊里的人開始疾呼,他們發現了老頭。

  王老頭的兒子王起和王超一前一后開著車哭天搶地地來了。

  王老頭的三個女兒也尋死覓活地來了。

  王家里空前地熱鬧。王家以前未曾這樣熱鬧過。

  王家或許熱鬧過一次,是王老頭的老伴去世的時候,與現在的場景類似。后來歸于平靜,王家院兒里止剩枯垂的王老頭。一個小院兒,三顆杏子樹,一個孤獨的王老頭。我們小孩子經常到王老頭的院兒里打幾顆未成熟的酸青杏,與王家院兒里生出的雜草算是相識。王老頭的孤獨經常被打杏兒的孩子打擾。剛開始時他阻止我們,說等會兒,耐會兒,等熟了甜了軟了黃了再打下來吃。我們沒有人聽,王老頭就索性不管了。等他到西墻角曬完太陽回到院兒里,就笑著看我們用長竿把青杏打落在地,然后塞滿衣兜。

  他坐在庭前的一個小板凳上,把手杖立在凳邊。頭發從舊帽子里冒出來,花白花白。老王的精神很好,身子看似也很硬朗,他總是同小孩子們說話,說酸掉了牙齒漏光了風聲。夏末杏兒黃了時,他把軟了的杏兒捏一捏,親手給我們數著分。他說等等,捏一捏甜些。我們經不住那個甜些的誘惑等他一個一個捏過來。他的衣口袋有很大的容量,都裝滿了軟黃的杏兒。似乎一個下午,他都坐在庭前等待著杏兒滿地,然后拾撿起來放進口袋,等待一群可愛的孩子來向他索要。

  他自己也不吃一顆杏兒,只說自己老了。

  我們孩子不會懂他說的一聲老了。

  哀樂聲悲壯地在村子周圍環繞起來。紙幡升了起來,還有一個彩紙扎的供靈魂暫棲的彩樓也高掛在王家院兒的上空。嗩吶的聲音更是催人淚下。喪禮司儀大聲念著對王老頭人生的總結:王老太翁有子嗣王起王超,一生勞苦,晚年喪妻……禮畢,王老頭的兩個富態的兒子大嚎起來,三個女兒也哭倒在地扶不起。他們不知道,我的石子輕易地結束了他們拋卻在鄉的老父親。或許他們會追究他們父親的死因,或許會追究到我,要我殺人償命。我惶恐地丟掉了我的彈弓,我發誓我一輩子也不碰彈弓了。我躲在家中聽著從王家院里傳出的哭聲、哀樂聲和拉的悠悠的嗩吶聲,不敢外出。

  我聽到外面王起與王超粗重的腳步,他們吵著要為父報仇。看吧,人往往是不在乎一個人是怎樣活著,而如此追究人是怎么死的。一個孤獨的老人無人問津,死后一個個悲痛欲絕的孝順模樣。我開始討厭人的這種虛偽。但他們終究還是來找我了,我得跑。

  我跑出門,從后墻跳下去,身后始終響著王起和王超的腳步聲與他們愈加明顯的喘息。我左拐右拐,最后躲進了一個苞米草堆中。他們還是跟上來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奔跑,我的心臟反抗地撲動著前胸,臉上火紅火紅。我閉上眼睛,粗呼吸著。一雙有力的手終于伸進來,一把提住我的衣襟。我用手指抓著那張大手背,他沒有松手,我一口咬了下去。他把我摔在地上。我才看清王超與王起那胖胖的油光滿面的臉,他們剛才還假裝著哭著呢。現在他們得意地笑。

  他們抬著我,我一路上用手和腳掙撲,腳踢在了王超那碩大的鼻頭上,他不管不顧自己下滴的鼻血,用有力的手擰了一下我的手,我聽見了明顯的骨響,痛已尖銳地傳到了感覺中。他們扯掉我的帽子,捉著我白色的頭發,頭皮由痛到燒再到麻,我大聲哭起來,我的反抗已經沒有作用。他們把我扔進一個黑暗的地方,我只摸到冰涼的地面。

  王超捏開了我的嘴,把幾個小白片硬塞進我嘴里,我用舌頭吐回地上,他又撿起來連土塞進我的嘴里,王起用一杯水猛灌進我的口中。我嗆著了,水從鼻子里出來了一些。我失望了,那藥片已經不見了,必定是毒。王起和王超站在那里笑,我的手腳被緊緊勒綁著。不知什么緣故,我極想睡覺,那麻木的四肢軟軟地使不上勁。眼皮垂了下來,我有些累,所以有些愜意。在半醒半眠的過程中,我感到有人的吵聲和悄聲的密謀。有人將我抬著移動。醒來時,我平躺在一塊木頭上,四肢被固定。從上方透進來的四條光線我判斷這是一個木盒子。我聞到刺鼻的新木味和漆味,我明白了,這,是王老頭的管材,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么。

  我哭了,我想念父母,父母肯定急瘋了滿村子找我,他們是不會找到這里的,我似乎看見他們的焦急,聽見了他們的哭腔。還有禾兒,到我家喚我玩兒時找不到我。我想大聲地求救,我必須大聲求救。這下才意識到,我的嘴被膠帶封著,我叫不出來,就掙扎起來。掙扎的聲音在這個木頭空盒里咚咚直響格外清晰。大量的光迷住了我的雙眼。一個人看著我,說是你打中我爹的太陽穴他才死的。我說不是,太陽穴是哪兒。他往腦袋上指了指,說就這兒。他說,你要償命。他又拿白藥片往我嘴里塞,我又吐了,他還是那樣撿起來,給我用一杯水灌下去。我被嗆著了,也看見他陰沉沉地冷笑嘴臉,果真是王超。棺材蓋子重新蓋上,黑暗重新從角落里會聚到我周圍,撫摸我的身體。藥片在肚子里一點點消融,并且洇滲入腸子里的血管中,血液再快速地流遍全身。眼前重新模糊,我想可能再也無法醒來,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藥,或許是毒。

  我害怕地蜷縮,盡量縮得小一些,小到他們找不到我,像螞蟻那樣小,然后蛀透這木頭,我便逃走。我哭了起來,我想用牙咬住王家的兩個兒子三個女兒,他們惡毒地策劃了這場謀殺,我要用指甲扣他們的眼珠,用牙要他們的脖子。我不想死,我才十二歲大。我不要與禾兒和人間告別。終于我安靜了下來,藥片在我的身體里發揮了它最大的力量……

  十六

  夏天,總有一段可怕的回憶。夢中的驚悸,與醒后的慶幸,弄得我汗涔涔。

  今天我在寫一篇關于死亡的文章,寫到一半時就停了下來。我寫的是一個人死后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寫到化為塵土的地方停了下來,我想這大概就是大自然降解尸體最后的一步了吧。但,文章才寫一半,因為另一半是寫他的心靈的經歷。人死后,心靈或許還要走很長一段路呢!寫著并胡思亂想著,青葉說,死是一件很深刻的事情,死比活著復雜。我想不明白死得深刻之處,復雜之處,或許我死的時候才會明白。

  馮政說,自殺是一件不可原諒的錯事。

  我沉默著想,或許也是一種自我完成。

  馮政說,死不好,活著好。

  我沉默著想死與活的區別。

  馮政說到了生存。

  我沉默著想到了為何而犧牲,為生存么?為理想么?

  馮政說,全國高校統一招生考試。

  我沉默著想我的寫作。

  他提醒了一下,我的上次模擬考試成績很差,尤其是數學。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他說你怎么辦,我說不知道,他說你怎么打算,我說寫作。他說,勿再做你的理想之夢,那極其遙遠。他說憤世嫉俗特立獨行只為在社會這部大機器中無聲地滅亡。順應時勢,認清現實才是可取的。他還說,成熟的人先為理想而茍活,不成熟的人只為理想而死去。我問他,你有理想么?他說曾經有。我知道,他沒有足夠多的東西來說服我。

  過了幾個小時,馮政叫我,說班主任找我。

  清冷、單調的辦公室,蒼白的墻上掛著規章,還寫著幾個“教育是我們的職責”。我站著,那個瘦瘦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掛著厚厚的眼鏡的班主任坐著,他依舊像往常那樣用指頭梆梆梆地敲著成績單,還是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怎么回事?我像平常面對現實拷問時那樣無話可說。他說了句丟人,我心里忍受著。他說他見到過的學生多了,我腦海中浮現出一片黑壓壓的死氣沉沉的青年形象,我想,我是不是一個像他所說的他見過的學生。他繼續教訓,我繼續沉默。他說,別再做你的寫作大夢,有人曾一輩子寫作致死,一輩子貧困潦倒,有用么?我默想,老師,是有用的,只是價值觀不一致罷了。他說,想想你的父母,一介農夫,供養你的成長,已身病勞疾,他們如何共養得起你的狂想。不量家境,是自不量力。你清楚現實么?你能憑寫作吃飯么?你有多少才華?望你不要再置身世界邊緣。想到我的父母,想到貧寒家境,與諸多那個村莊給我尊嚴的無視,我竟止不住落淚了。他平息怒氣,平靜地說,想想將來。

  跨出辦公室,我回味訓斥,我想,我沒有時間想將來,我現在要思考死亡。

  讓我回去七年前那個初夏的謀殺。

  我又一次醒來,聽見了嗩吶聲的止息尾音。

  我被固定成一個“大”字再棺底,我聞著喪事終結時人們放肚大食后的尾腥味,蔥花味與炊煙味。周圍太寂靜了,寂靜得我可以聽到清夏風吹過的柔聲。腳步聲擦擦響近,我閉上了眼睛。一只手捏開我的嘴,我無力抵擋,手腳敲得棺木響,進入嘴中的竟又是一顆藥片。我沒有吐出去,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吐出去他們也會重新撿起來塞進我嘴里。苦味逐漸濃烈,又逐漸減弱,大概我已習慣。我剛大哭了一聲,他們就封上了我的嘴。我不知求助于誰,用乞求的眼神環視了管材四周圍著的王超、王起和三個女人,他們冷冰冰地漠然地激動地想弄死我這個殺父之人。我想解釋給他們聽我不是故意的,王老頭同我關系很好,我不是故意打到他太陽穴的,是你們長期不顧你們父親,他活得很孤單,但我每天放學都陪你們父親說話,我是好孩子。他們不可能聽到,因為我的嘴被枯黃的難受的散發著塑料氣味的膠帶粘著。我懷念起王老頭軟黃芬芳的杏兒。

  我有一種空前的害怕,并不合時宜地回想起活著時光的好。禾兒與我的游戲,母親仔細的呵護,甚至枯燥的背詩背史,甚至風吹白發的感覺,這些足夠可愛的往事使我忍不住哭泣。我知道了人為什么會痛苦,大概都是因為美好。

  藥力沒多長時間就發揮了出來。

  我感到胸口壓了一塊硬梆梆的東西,但那時我還沒有醒。

  醒的時候是棺木入土的時候。棺材入土的時候晃了一下,我問道濃烈的紙錢味道與香灰味道,接下來我發現我身上王老頭的尸體。他穿戴整齊,新嶄的老衣發著黑藍的反光,腳被麻繩扎著攏到一起。以前我只知道王老頭骨瘦如柴,但不知道他有多重。他很輕,比我想象中要輕。他很硬,比我想象中要硬。

  外面的哭聲還在,并且王超和王起用鐵鍬鏟土拋在棺材蓋上的聲音也柔和悅耳。土塊撞著木頭,然后滾散開。我知道我要死了。或許很好,以后不再有的白發的煩惱與屈辱。或許很好,以后不再摻揉在大人們復雜而難解的世事中。或許很好,不再被別的小孩嘲笑不再作噩夢。

  死亡的痛苦也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

  逼仄的空間感涌上心頭,我第一次對黑暗感到毛骨悚然。接著是潮濕的空氣,然后是稀少的空氣。我的胸口有些熱,心跳在這個小空間內砰砰有聲。我大口大口地換氣,肺太貪婪或是氧氣太少,我的身體不夠用。我想好好喘一大口氣后再死。急躁使我終于掙脫了手腳的束縛,我推開王老頭的尸體,他的尾椎和腰骨一直咯著我。心臟撞擊胸口,好像要蹦出來。窒息的過程中大腦一片空白,窒息結束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光,很高的光。死后我打量著蒼白的四肢已死的我,王老頭漂亮的壽衣已成碎塊,他身上也傷痕遍布,但沒有流血。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或許父親和母親已拉著哭腔從村東拐角一直找到村的西拐角都沒有尋見我的影子。

  我死了,可我還停留在那個深埋的棺材里。

  夏天的溫度透過土層到達這里,土的濕度透過木板到達這里。十幾天后這里的肉體開始變腐,死尸的味道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穢腥難聞的味道。一年以后味道小了,白骨漸露,五年后白骨干凈地呈現出來,泛著稠稠的光,數不清的年后,木板不見了,白骨不見了,只有塵土。在若干年的時間內,我想著人間的景物,人的動作語言和心理,最后什么結論也沒有得到,得到結論又怎么樣。若干年的中間,一只遁地鼠來過一次,說了句打擾后離開了。我孤寂地等待。我聽祖母講,人死后會升到天上,或墮入地獄。祖母級細致地描述過黑白無常及陰間的景致如奈何橋、望鄉臺及油鍋。我對奈何橋的故事記憶最深,并且喜歡奈何這個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詞眼。最終,我什么也沒有等到,我還在那里等待……

  到我窒息后的很短一段時間后棺材蓋掀開,真相大白,王起和王超及王老頭的三個不知名的女兒被處于死刑或無期徒刑。

  故事不一定是完整而有結局的。

  禾兒勸我,一切都過去了。是的,都過去了,兒那些過去了的,正是現在所回憶的。

  就這樣我會想著死亡帶給我的啟示。

  十七

  思考和寫作讓我在高中教室里顯得格格不入。我有時也聆聽一下間或發出嘩嘩清脆的翻書聲和急匆匆的筆尖劃過紙的聲音。高中生涯即將結束快要結束馬上結束,但這個消息沒有讓他們叢書堆中絲毫解放出來,相反,他們以更大的熱情和精力投入苦苦的學習。我的同學們是怎樣的人,不需我多說,我太了解他們了,比了解自己還了解他們。

  他們想把應試成功的幾率提高到最大,他們太累了,而這些累,只想自己以后的安穩和平定。應試成功后,他們就看著一紙薄薄的高校錄取通知書沉沉睡去。那是他們踏上未來的一份底氣,他們需要。或許我也需要,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透自己不曾想要。

  一家雜志社終于給我回信,要連載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并讓我與他們議論稿酬。我回了信,懷著一份淡淡的竊喜并開始考慮我的接下來。家里很艱難的生計使我過早地意識到自己必須靠自己生存。我一直懷疑我是否有這樣的能力,我非常不自信。

  記得小時候一次作文比賽,是縣區范圍的比賽,我向老師交了一篇自以為得意的作文。我報了名,最末老師說要交20塊錢的報名費。我懷著失落和懷有一絲希望的心情回到家里。我看著家中的陳設品老舊而黯淡,母親扶著一口鍋在灶邊做飯,灶口冒出的煙時不時吞沒母親。

  我坐在小板凳上寫作業,那天的作業我不知道是何時寫完的。寫完作業后又背了一首詩,背完詩后我沉默著吃飯。吃完飯后母親給我鋪床,然后我睡覺,母親關了燈。那一夜,我不知道何時睡著的。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給我泡了一包豆奶粉,我吃完后就上學去了。

  負責報名的老師又向我要報名費。

  放學,我終于同母親張口。母親并沒有立馬掏錢給我,而是說過兩天就給你。我沒再說什么,我知道母親的難處。但還是覺得委屈,揪著自己的白發悄悄流淚。

  過了一兩天,母親鄭重地把她不知何處湊來的二十塊錢交給我,她說她雖說什么都不懂,但我的需要總是有用的。我接過幾張零錢,跑出家門在一處僻靜的地方,再次難以抑制地流下了淚。世界上的無奈大抵是相同的。但當我把略顯破舊的零票交給報名老師時,他讓我放在桌子上,他的確看都未看,抬頭也未抬頭,說了一句我永生難忘的話:沒有就算了唄!我望著他肥胖的身體碩大的腦袋自然卷曲的頭發,不知作何回答……

  那次我的作文比賽沒有結果,什么結果都沒有。人往往被自己所期望的和重視的東西玩弄。事情過去好久,對那份失望的心情久久難忘,從那時起我不再認為自己寫文章有天賦。也是從那時起,我才意識到生活的困窘。這是一個夠現實的世界。

  十八

  夏天來得很早,所以暑氣來得早。

  熱氣,像一把大火在燒。

  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個飲料瓶子時不時仰起頭來咕嚕咕嚕地喝。連風吹起來都是熱的。白發倒給了我無限的好處,頭頂無限地涼爽像放了一塊冰一樣。我戴著大大的帽子與日抗衡。

  但你越是抗衡,太陽它越是驕橫。

  每天近三四十度的溫度,使陰涼處顯得無比珍貴。

  然而在這樣一個天氣,我畢業了。

  我畢業了我哭了,在學校教學樓第一層樓梯下面的角落對著畫著涂鴉的墻我悄悄哭了。

  你知道十幾年保護一顆心不被外人的眼光灼燒有多么辛苦么?你知道十幾年對抗自卑是怎樣的經歷么?你聽說過不想和很多人呆在一起卻又不得不呆在一起的無奈么?但我做了十幾年。我哭了并不是我傷痛了,即使傷痛也不會哭。也不是我疲憊了,因為我早已習慣麻木縱然那么敏感更不是控訴,而是我感到我想哭,僅僅因為想哭,沒有比哭更能適合我復雜的心情。

  哭完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弄好了沒有會不會被別人看出我哭過,但我我不擔心了。至少這個地方的人,將不再認識我。我有預感我要遠行。

  哭完我走出角落。外面果然很吵。

  有人嘰嘰喳喳說話有人擁抱有人拍照有人沉默有人來來往往有人笑有人鬧。有人肯定看見我一個人走過。

  突然地,覺得他們的感情也很可愛呢?

  教學樓灰白色中掛著顯示屏上打出的勵志的話,廣播也拼命地放著感傷與離別的音樂。曾經,我討厭廣播的吵。花園里的花開了,開得紅一朵紫一團色彩紛呈香味四溢。

  氣氛有點像將失卻前的放肆揮霍。

  傳達室里靜悄悄那個老頭也不知哪里去了,以前他都是在這里的那個椅子上搖扇子喝茶與人搭話。

  牛皮信封打開的聲音呱啦呱啦地講話:

  冬吉:

  好冬吉,我們終于畢業了你知道么?

  那天老是這樣說嚇了我一跳。哦,我們畢業了。所以我慌慌張張給你寫信希望你最后收到而不要寫著一封“查無此人”的發回但即使發回恐怕我已收不到了因為寄信人也“查無此人”了呵呵。

  難道是我們最失落的不就是那個查無此人的回音么?我害怕,害怕有一天窮盡全力耳聞目尋也覓不到你的居處。你說會嗎?會的,一定會的,我們或許應該勇敢承認會的。有時候我們不敢承認就在前面叫一個難以捉摸的“或許”。

  或許會的,或許不會。

  他們不安著我們也不安著不是嗎?

  當我們把教室打掃干凈所有東西歸置整齊拉上窗簾關上門在鎖舌響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哪一場離別不是無可奈何呢?

  哪一場生命不是無可奈何呢?

  哪里,將是我們真正注定的歸宿。

  真希望和你的日子不會發生無可奈何的事情。

  但我的心里一直默默數著日子。愛笑是對愛哭的補償。

  你來看看我的樣子吧。

  并且,好讓我用最后的青春的力氣陪你說最多的話。以前,想想真的沒說太多的話呢!

  他們大聲喊:保重。

  很吵,也很動人心弦。

  禾兒

  和我所有的筆記本和我所有的書放在一起的信紙擺在我面前,我淡著臉一頁頁的翻。

  有本我發表過文章的一年前的校刊一直沒找到,現在跳出來了。上面留著青葉給我寫的一句話:

  我們不正是迷戀人生的渺無定數充滿未知而選擇活下去嗎?

  發表的那篇文字叫《選擇活下去》,最后的一句是:

  我如果能活得更長一點,我要多寫多留下一些東西。我們不是一直喜歡追求長久甚至永恒嗎?

  倘若長久或永恒,那所有的離別不再五味雜陳。

  校外成堆成堆的教科書被人拋棄被風或吹起或吹不起。我抱著一個碩大沉重的紙箱像一個固執的老人不愿意扔掉穿過的衣服一樣。走著搖搖晃晃,放到地上回望一眼校園,它是那么空蕩蕩,只有一個兩個人影在百無聊賴地向門口走。

  馮政向我揮手,身邊一群人。

  每個人都盯著我的大紙箱子。

  “扔了吧,扔了就什么都過去了。”那個扎著馬尾的女生用輕輕的語氣愁悵地勸我。

  “是啊,我們放下了不是么?我們應該放下。”那個有幾顆青春痘的男生附和。

  所有的人摸了一下我的箱子都用不同的理由勸我這個同齡人。我搖搖頭笑了笑表示我不會扔的。然后他們迷惑地盯著我。

  馮政拍我的肩說他們說得對,人輕松了才能快樂。

  我搖搖頭笑了笑一言不發地走掉了留他們在那里議論紛紛。那堆教科書像掃在一堆的落葉。

  我又搖搖頭笑了笑心里“唉”地長悠悠一聲。

  旁邊一家咖啡店墻上貼著一張A4紙寫著轉讓,路旁一輛車的窗戶上有一張紙也寫著轉讓。是啊,現在的人們不擅長經營一件長久的事情。

  我去找禾兒了在她家樓下把只想放下發現胳膊伸不直了所以我就坐在馬路牙子上揉胳膊。

  

本章作者隨筆:

        也許,我根本不是在寫故事,而是不甘,不甘自己的一切被遺忘。我發現,凌亂的架構,以及散文一樣的筆法,雖然帶給自己一種釋放,卻未必是最好的文學。就像冰掛折射陽光,而我只負責觀賞。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成人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青青国产成人久久91网| 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猫咪?v|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 久久人人爽人人澡人人高潮AV| 日韩va亚洲va欧美va久久| 囯产极品美女高潮无套久久久| 亚洲精品高清国产一线久久| 99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 久久久久久久久66精品片| 99精品久久精品| 亚洲七七久久精品中文国产|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久久国产香蕉一区精品| 久久久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蜜桃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免费a∨| 久久噜噜电影你懂的| 中文字幕无码免费久久| 青青久久精品国产免费看| 2020最新久久久视精品爱 | 久久这里的只有是精品23| 9191精品国产免费久久| 99久久综合狠狠综合久久止| 久久精品国产99久久久古代| 欧美一级久久久久久久大| 国内精品伊人久久久久网站| 久久精品国内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久久午夜精品|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不卡|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水蜜桃 | 国产精品青草久久久久婷婷| 无码人妻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久久| 99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清纯| 一本久久知道综合久久| 超级碰碰碰碰97久久久久| 日韩十八禁一区二区久久| 欧美激情精品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久久精品无码 | 久久精品国产清自在天天线 |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董美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