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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年華  文/羅南 向志文

第二章    青龍山

  學茶藝先從認識茶樹開始。

  朱洪昌的茶園有兩處,一處在青龍山,另一處在茶園坳。泗城府的茶樓青龍山最佳,朱洪昌決定帶素素上青龍山看泗城府最好的茶。

  聽說阿爸要帶素素上青龍山,朱文璋也鬧著要跟去。青龍山地勢高峻,上山看茶不是件輕松的事。朵依心痛兒子,不同意讓他也跟去。

  朱洪昌倒十分樂意兒子上青龍山,他對太太說:“文璋已經十歲了,是時候知道自己家的產業了。就讓他去見識見識吧。連自家的茶園在哪里都不清楚還配做我朱洪昌的兒子嗎?”朵依覺得老爺的話說得有理,便千叮囑萬叮囑地幫他們收拾行裝去了。

  家仆抬轎把他們送到青龍山腳,幾個身體強壯的男仆背著干糧和水跟隨朱洪昌往山上爬去。

  朱文璋說:“阿爸,為哪樣不讓他們直接抬我們到山頂呢?這樣走好累哦!”朱洪昌不滿地說:“知道阿爸這片茶山從哪里來的嗎?知道阿爸的茶場茶廠茶樓從哪里來的嗎?是靠你阿爸這雙手掙來的,是靠你阿爸這雙腳爬來的!走這點路也叫苦,那以后還能盼你做成哪樣大事?”

  朱文璋見阿爸又要生氣了,趕緊閉上嘴巴不再抱怨。

  青龍山上樹高林密,山泉遍布,溪流縱橫。太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間斜射進來,落在清澈透明的小溪流里,一晃一閃,整條溪流金光閃爍,淙淙往山下流去。兩個孩子沒見過這番美景,不時驚喜地尖叫著伸手去捉閃在溪里的陽光。孩子的快樂和天真惹得朱洪昌開心地大笑起來,他坐在樹根下,耐心地等他們玩夠了才又繼續往上爬。

  越往上爬山路越難走,薄薄的霧氣像夢一樣飄忽不定,往上看時,它在山頂,往下看時它又在山腳。朱文璋和素素的腳步越邁越艱難。素素的小臉蛋紅撲撲的,汗水浸濕了她的頭發。朱文璋的夾衣也濕透了,人累得直喘粗氣,他不敢向阿爸訴苦,怕又招來阿爸的斥責。

  朱洪昌看著兒子滿臉的汗,不覺心疼起來,但轉念一想,這孩子太嬌氣了,得鍛煉鍛煉,這么多產業還等著他發揚光大呢。這樣想著又狠起心來。朱洪昌又看了看素素,素素倒比兒子有耐力多了,雖然早也累得氣喘如牛,但卻仍然精神飽滿,雙目熠熠。朱洪昌想,幸虧當初沒堅持讓素素纏小腳,否則真得讓人用轎抬上山來了。

  朱文璋朝山上看,青龍山似乎沒有頂,永遠是樹木蔥蘢綠草茵茵,薄薄的霧氣仍像剛開始爬山時看到的那樣,往上看時,它在山頂,往下看時它又在山腳。朱文璋嘆了一口氣,沉重的步子邁得更艱難了。

  “妹,你不累嗎?”朱文璋偷偷問素素。

  “累啊,怎么不累呢!我現在兩只腳像棉花,都沒力了。”素素喘著粗氣,有氣無力地坐在一棵大樹露出地面的樹根上。

  “哦——”聽素素也說累,朱文璋終于徹底泄氣了。他索性挨著素素,也在樹根上坐了下來。素素打了一個呵欠,頭一歪,靠在朱文璋的肩膀上立刻睡著了。

  “真是豬,這么快就睡著了。”朱文璋嘀咕著,自己的眼睛也慢慢耷下來,再也睜不開了。他的頭慢慢往素素的頭頂靠去,細細的鼾聲便響了起來。

  “老爺,少爺和素小姐都睡著了。”家仆說。

  朱洪昌看看頭靠頭坐在樹根下睡著正香的兩個孩子,揮揮手說:“把他們背起來吧,小心點,別吵醒他們了。”

  “是,老爺。”兩個彪壯的家仆走過來,分別背起素素和朱文璋。朱洪昌看著家仆背上那兩張掛滿汗水的熟睡的小臉,像是對家仆又像是自言自語:“也真難為他們了,青龍山豈是一個小孩子能爬的呀!不過受點苦也好,不歷經風雨怎能見彩虹呢!”

  素素和朱文璋醒來的時候已經到山頂了。

  茶園分布在峽谷溪間,素素看到修理平整的茶梯像綠云一樣一層層從谷底直繞到山頂,延綿了幾個山頭。她驚呆了,沒想到伯伯的茶園會是那么美。她深深吸下一口氤氳著茶味的空氣,興奮地喊:“哥——你快來聞聞,這里真香啊!”

  “哎——我還是覺得累哦!”朱文璋趴在地上像只小狗,他從一叢茶樹下伸出一個頭,伸長脖子應素素的話。

  素素一見到朱文璋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哥,你是小狗嗎?到處亂鉆!快過來看,伯伯的茶園好美哦!”

  “哦!”朱文璋應了一聲,從茶樹下爬出來跑到素素的身邊。

  “聞聞,香不香?”素素晃著腦袋,用鼻子在空氣里捕捉茶的香氣。

  “嗯——香!”朱文璋也學著素素的樣子,用鼻子在空中吸了吸。

  “素素,文璋,都過來這里!”朱洪昌向他們招了招手,兩個孩子蹦蹦跳跳跑了過去。

  “你們知道青龍山上的茶為哪樣是全府最好的嗎?”朱洪昌問。

  素素和朱文璋都搖了搖頭。

  “因為這里日光照射最多最充足,而且終年云霧繚繞。用海峻住持的話是‘納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因此,青龍山頂的茶是最好的。”

  “哦。”

  朱洪昌又摘下一片茶葉,揉碎,讓兩個孩子聞:“你們聞聞,哪樣味道?”

  一股清淡的香味從朱洪昌的指頭傳來。素素說:“香,像板栗又有點苦。”

  平素人這樣聞,只會聞到淡淡的清香味,可素素卻還能聞出板栗香和苦味來,朱洪昌心里一陣欣喜。也許海峻住持是正確的,素素真的是上天派來接承他茶藝的。

  朱洪昌又摘下一葉一芽,舉起來說:“茶是一種嬌貴的東西,摘茶時不能動用到指甲,這樣會傷到茶莖,諾,像這樣,用指肚,輕輕一折。”

  “一葉一芽,這是一級茶,它講究的是嫩,這是達官貴人喜歡喝的,其實老茶客們最愛喝的卻是老葉茶。可以這樣說,達官貴人喝的是面子,尋常老百姓喝的實在。”

  原來茶還有這么多講究呀?素素聽得入了迷。

  看到素素的驚喜狀,朱洪昌滿意地笑了。他深深地呼了一口飄著茶香的空氣,心里舒暢極了。他喜歡這里的一景一物,當年,他阿爸來到泗城府不久就和朵依家買下茶園中的一小片茶林。他第一次跟著阿爸上青龍山看到這片如綠云般飄浮在半空的茶園時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知道,朵依也喜歡這片茶園。年輕時候的朵依,在三月春茶成熟的季節,常常背著竹簍和妹妹朵佤上青龍山采茶。朵依和朵佤一個豐腴一個纖瘦,像兩顆耀眼的明珠映亮了整座青龍山。她們喜歡把長長的辮子甩在胸前,一邊采茶一邊放開歌喉高唱,引得許多小伙子,有事沒事往青龍山上鉆,借打獵或采茶的名,伺機跟她們對歌。泗城府這兩朵美麗的花惹得全城的小伙子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朱洪昌也是在三月春茶成熟的季節喜歡上朵依的。朱洪昌嘴笨,不像別的小伙子那樣會唱山歌,又會說甜言蜜語,他只是默默地采茶,默默地用眼睛偷偷關注朵依的一舉一動。朱洪昌從不敢奢望能娶到朵依,他最大的心愿只是每天能遠遠地看著她的身影,聽聽她的歌聲和笑聲。好在,朱家的茶林緊連著黃家的茶林,朱洪昌采茶的時候總能如愿見到朵依。再后來,他阿爸和朵依阿爸打起“老庚”成了結拜兄弟,朱黃兩家常來常往,他和朵依才開始說得上話。

  當年,朵依放棄身為土司之后家有萬頃良田的岑老爺而選擇了被泗城府人稱為外來客的“布哈”的他,這讓朱洪昌好長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朵依同是愛茶之人,是因為這樣她才毅然決然地嫁給自己嗎?抑或是,朵依和自己一樣,也癡愛著這片仙境般的茶園?

  正因為朵依也癡愛這片茶園,他接手阿爸的生意后,便逐年把周圍的茶林買下,他們家原先那片小茶林慢慢往四周延伸,最后變成整座青龍山頂都是綠云一般一層層往云霧里鉆的茶園。因此,青龍山頂這片茶園,對朱洪昌具有特殊的意義。他對它的情感或許只有朵依才能體味了。閑暇的時候,朱洪昌常常想,以后老了,就在青龍山上建一間房子,帶上太太搬來這里住,不再理會外面那些紛紛擾擾的俗事。當然,如果海峻住持和了然大師也能來這里住,那就更好了!人生難得一知己,三個情投意合的人每天就這樣喝喝茶,下下棋。那該有多愜意啊!只是,大師不是俗人,他們會有俗人的想法嗎?

  暮霞不知什么時候漫上青龍山,氣溫不知不覺中降了許多。層層疊疊的茶梯隱進霞光里,像一幅泅開了彩墨的老畫。山風襲來,一陣冰涼。

  素素不由得環抱雙臂縮縮脖子,仰臉問朱洪昌:“伯伯,今晚我們要在這里歇嗎?”朱洪昌像是猛然才發現天色近晚似的,拍拍腦袋“呀——”的一聲,驚道:“時間過得這么快呀?”素素見朱洪昌沒回答她的話,又問:“伯伯,今晚我們要歇在這山頂上嗎?”朱洪昌這才想起還沒回答素素的話呢。于是笑笑,說:“當然不會啦,走,我們去盤龍寨,今晚就睡在盤根契公家里。”

  盤根契公是誰?朱文璋和素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知道外公外婆,卻從沒聽說過還有一個盤根契公。

  朱洪昌見兩個孩子傻愣愣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說:“盤根契公是這山里頭的盤龍寨寨主,盤龍寨住的都是藍靛瑤族人,你盤根契公是瑤王,雖然年紀比你們阿公大得多,但當年跟阿公很談得來,于是阿公就跟他結拜兄弟,漢族和瑤族結拜兄弟叫做打老契,所以,他是阿爸的契爹,當然是你們的契公了。”

  “哦——”兩個孩子應了長長的一聲,他們仍然懵懵懂懂,弄不清其間的關系。又是老契又是契爹又是契公的,聽起來好像很復雜的樣子。

  瑤王家離茶園不遠,翻過一個山坳就到了。

  一行人快走到盤龍寨的時候,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曲折的小道只看得見模糊的輪廓。剛跨入寨門,一陣此起彼伏的犬吠便劇烈地響起來,嚇得素素慌忙躲到朱洪昌的身后畏畏縮縮前行。在一幢二層干欄建筑前,朱洪昌停下腳步,用手搭在嘴邊,大聲喊:“契爹,契爹在家嗎?”

  門很快“吱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影走出來站在欄桿前張望。

  “是哪個?”

  “是我呀,契仔哦!”

  “呀——原來是契仔呀!快進屋快進屋,好久都不見你來,契爹都想你嘍!”黑影驚喜地說。

  “也沒有好久啊,前兩個月我不是剛來過嗎?”

  “哈哈,是嗎?契爹啷個覺得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咧?”

  黑影一邊跟朱洪昌說話一邊朝屋里喊:“艾苚,來貴客了,快弄點吃的來!”

  “哦!”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里屋應。

  朱洪昌連連擺手,極力聲明自己在山頭吃過干糧了,現在只想喝喝茶,和契爹好好聊下話。

  走進屋內,終于看清了黑影的樣子。那是一個藍靛瑤老頭,他一身都是黑,黑長褲黑長衣,腰間扎著一條黑腰帶,頭上纏著一條黑頭巾,長長的頭巾一圈纏一圈盤在頭頂上,就像頭上戴著一個鍋螺圈。他似乎很老了,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胡子全白了,長長的飄垂到胸前,在昏黃的桐油燈光映照下,鍍著一層淡淡的黃暈。

  “這就是盤根契公,快喊契公!”朱洪昌對朱文璋和素素說。

  “契公!”兩個孩子沖著盤根齊聲喊。

  “哎哎——”盤根忙不迭地應,樂得眼睛眉毛都笑了。“這兩個是契孫吧?呀,長得雄嘎得很啵!”

  朱洪昌笑著點點頭,他不想過多解釋素素的來歷,在朱府,素素和他親生的沒什么差別。

  得到朱洪昌的肯定,盤根更高興了。他親熱地把素素和朱文璋摟在懷里,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夠。

  素素依在盤根的懷里,好奇地盯著他滿臉的溝壑和雪白的胡子。

  “契公,你是這山上的神仙嗎?”看了良久,素素終于鼓起勇氣問道。長這么大,素素還沒見過皺褶這么多又這么深的臉,這么白又這么長的胡子,她想,盤根契公應該是青龍山上的神仙了。因為婭囊說過,住在天上的神仙,他們腳下踩著五彩祥云。盤根契公的腳下除了一雙草鞋什么云都沒有,因此她斷定,盤根契公不是天上的神仙。

  盤根聽罷,哈哈大笑,咧開一口被茶洇黃,只剩下三兩顆牙的嘴。他在素素的臉上親了一口,笑呵呵地說:“嗯嗯,契公和這山上的神仙也差不多了,契公今年都九十歲了,快老得成仙又成精了!”

  盤根用鷹爪一般干枯的瘦手比劃著九十,隨著嘴巴的張合,白胡子一動一動的像是在跳舞。

  九十,要扳指頭數好一陣才數得完呢,盤根契公真的是很老很老了,老到可以做神仙了。素素和朱文璋心里想。

  這位老得成仙又成精的盤根契公慈眉善眼,慈祥得就像年畫里白頭發白胡子的老壽星一樣。素素也樂了,她伸手抓住不停舞動在盤根胸前的白胡子,輕輕地扯了扯。

  “呀呀呀,乖契孫,這可是真家伙,扯不得哦!”盤根咧了咧嘴,素素和朱文璋咯咯地笑起來。

  “快放手!”朱洪昌伸過手來,打掉素素抓胡子的手,嚴厲地斥責她:“沒大沒小的!”

  素素眼里閃著淚花,伯伯極少這么嚴厲的斥責她,她覺得很委屈,她只是想試試盤根契公的胡子會不會像文璋哥哥在廟會上扮英雄人物那樣,輕輕一扯就扯下來了。她并不是成心讓盤根契公痛的。

  “呀,莫亂罵娃娃嘛!她這么小,懂得哪樣嘛!”盤根反把朱洪昌批評了一通,他一手牽著素素一手牽著朱文璋說:“走,別理你阿爸,我們去火塘邊烤火,契公找好吃的給你們。”

  盤根家沒有火鋪,在狹窄的廚房被踩得平整光滑的泥地上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淺坑,上面放一個鐵三腳架,三腳架下燒著很旺的柴火,照得整個廚房亮晃晃的。這就是盤根說的火塘了。盤根讓兩個孩子在火塘旁的小竹凳坐下就張羅著找好東西給他們吃,但他翻了翻卻找不出什么可吃的。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走進來,她也穿著一身黑,衣服對開襟,一枚葉形的銀扣很亮眼地扣在胸前,銀扣下是一排艷麗的粉紅絲穗,走動的時候,絲穗微微晃動,像流動的粉紅水波。少女稍長的衣角翻折起來插在彩色腰帶里,露出鑲在左右衣襟尾部開衩的紅布條。這是泗城府藍靛瑤婦女素常的服飾,素素并不鮮見,因此并不覺得這樣的穿著很奇怪。

  少女走到火塘邊,抖抖前衣襟,幾個紅薯從翻起的前襟里“卟卟”滾落到地上。

  “祖髱(曾祖父),這些是花心薯。阿姞(阿媽)說城里人不稀罕大肉大魚,就稀罕這山里長的東西。”

  “對啵對啵,我啷個沒想到咧!”盤根呵呵笑,讓少女趕緊把花心薯埋進火紅的子母灰里。

  “這個是我的重孫女,名字叫艾苚,瑤話是唱歌的意思。她年紀比你們大,但是比你們小一輩啵,老一輩喊小輩就直接喊名字,你們就叫她艾苚。”盤根說。

  “艾苚!嘻嘻。”兩人覺得好玩馬上嘻笑著喊起人來。

  盤根又指著朱文璋和素素對艾苚說:“這兩個是你那契公的仔和女,你要喊契叔,契嬢。”

  “契叔!契嬢!”

  少女有些羞澀,她低低地喊了一聲,對兩個孩子笑笑,往火塘里埋好花心薯又轉身出去了。

  聽說有花心薯吃,素素眼里的淚花立刻縮回眼眶。她和朱文璋開心地相視一笑,兩人咽著口水,眼巴巴地望著火塘。素素和朱文璋都愛吃花心薯,那味道是不能用語言來形容的。城里沒有花心薯,除了婭囊老家那邊的人來看婭囊時給她捎來外,他們吃到花心薯的次數并不多。

  見兩個孩子又開心起來,盤根也樂了。他招呼朱洪昌和他那幾個家仆一起坐到火塘邊來,又從碗架上取來幾個粗糙的大瓷碗,拎起煨在火塘邊的鐵壺就往瓷碗里注。

  “來來,吃茶吃茶。”盤根招呼著,也遞給素素和朱文璋每人一碗。

  朱文璋雙手接過盤根契公遞過來的大瓷碗,盯著碗里隨著水的漩渦旋轉的細碎茶碴,有些遲疑。在煮云居,他摸到的都是質地細膩做工精致的精美茶具,看到的都是清透晶亮的茶水,盤根契公這粗糙的碗渾濁的茶能入口嗎?

  素素早憋不住問出來了:“契公,您這是哪樣茶呀?和伯伯的茶一點兒也不一樣哦!”

  盤根和朱洪昌不約而同哈哈大笑,齊聲說:“魔罐茶!”話一出口,兩人意識到彼此的默契,又開心地哈哈大笑。

  朱文璋有些吃驚地看著自己的阿爸。在青龍山上,阿爸已不是原來的阿爸了,原來的阿爸優雅高貴,但嚴肅刻板,整天難得見他一笑;現在的阿爸質樸平和,但風趣幽默,隨時能聽見他快活的笑聲。朱文璋覺得,家里那個阿爸就像煮云居里的茶具,要小心謹慎,輕取輕放;上了青龍山后的阿爸就像盤根契公家的茶碗,可以隨心所欲,隨取隨放。

  朱洪昌沒忘此行的目的,他指指煨在火塘邊的鐵壺對朱文璋和素素說:“知道這個叫哪樣嗎?”看見兒子和素素都搖頭,便道:“這叫魔罐,專門用來煮老葉茶的。還記得阿爸今天在茶園說的話嗎?達官貴人喜歡喝嫩葉茶,老茶客喜歡喝老葉茶,其實,最好的茶還是老葉茶,但很多人卻不懂這個,以為茶葉越嫩越好,嫩葉茶有哪樣好嘛,只不過是口感好罷了!你盤根契公喝了一輩子老葉茶,你們看看,他身體多好啊,活了九十,沒病沒災的,看這個樣子,再活個一百歲都沒有問題啊!”

  盤根聽得朱洪昌這么說,捋捋長胡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素素抿了抿瓷碗里的茶,皺緊眉,吐了吐舌頭:“伯伯,這茶又苦又澀,難喝死了,還好茶呢!”

  “要的就是那又苦又澀的味呢!”盤根笑瞇瞇地說著,把嘴湊到碗沿,大口吸了一口美滋滋地咽下肚,還回味無窮似地嘬嘬嘴。

  “這茶經過無數次反復熬煮,雖然有些苦澀,但茶葉里的好東西都跑出來溶進茶水里頭了,你再喝一口品品試試,苦澀過后是不是有一種特別的茶香還留在嘴里頭?”

  素素又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喉。忍過那股苦澀后,果真有一種特別濃郁的香味縈繞在唇齒間。她索性舉起碗,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來。

  朱文璋看到素素像是喝到蜂蜜般香甜,皺了皺眉頭,他怕阿爸看見后斥責他,便也舉起碗,忍受茶水里的苦澀,一股腦咽下肚。盤根和朱洪昌看見兩個孩子都把碗里的茶水喝光了,以為他們真正領悟到魔罐茶的好處,便滿意地笑起來。他們拋開兩個孩子,自顧自地聊起今年的茶葉長勢來。

  火塘里飄出花心薯的香味。素素和朱文璋的注意力被引到這香氣上。又記起剛才埋在火塘里的花心薯來。

  “盤根契公,花心薯可以吃了嗎?”素素咽了無數次唾液,她見盤根契公和伯伯談興仍濃,顯然沒有注意到火塘里飄來的香氣,便忍不住問了一句。

  “哦哦,我倒把這事給忘了!”盤根呵呵地笑,隨手在火塘邊撿起刨火叉往火塘里刨。幾個被煨得焦黃酥軟噴香的花心薯便滾到素素和朱文璋的腳邊。

  吃著香噴噴的花心薯,困意便也跟著一陣陣襲上來。一連幾個呵欠過后,兩個孩子不得不離開火塘,跟著艾用睡去了。

  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甜。

  清晨起來的時候,朱文璋看到盤根契公和阿爸已經坐在火塘邊喝起了魔罐茶。他伸伸懶腰,拉住要往火塘邊去的素素,說:“你還想喝那魔罐茶呀?走,趁阿爸喝茶,我們出去耍,等阿爸喝完茶,就沒得耍的了!”

  兩人剛要溜出門,卻被朱洪昌喊住了:“文璋,素素,要去哪里?快過來喝碗魔罐茶,聽契公講茶的故事,等下我們還要去看茶樹王!”

  “茶樹王?茶樹王不是在沙里浪伏嗎?”

  “是。沙里浪伏那里是有一片古茶樹林,契公家的這蔸才是凌云白毛茶王哦。”

  “哦。契公,快講茶樹王的故事喂。”素素急切地說。

  “哦,那我們邊喝魔罐茶邊講。”

  聽到喝魔罐茶,朱文璋的臉又皺起來。他愁眉苦臉慢慢吞吞地跟在素素后面走過來。

  剛剛在火塘旁坐下來,盤根契公就遞過一碗魔罐茶:“來,吃茶吃茶。清早一壺茶,不用找醫家!”素素倒像是多年的老茶客,捧起碗便咕嚕咕嚕喝下去。朱文璋望著大瓷碗里釅稠的濃茶,鎖緊眉頭,努力地抿了一口就催:“契公,快講故事喂。”

  盤根契公捋捋胡子,講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藍靛瑤的祖先盤公就帶領先民住到青龍山來了。我們的先民男人狩獵,勤勞勇敢;女人耕織,心靈手巧。先民們常年住在高山上,山里霧氣重,濕得很,太陽照不到好久,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像中邪一樣。

  有一年中秋月夜,盤公睡在床上,突然一朵祥云飄來,一位仙翁盤腿高坐在云端,口中念念有詞,說是山寨兩里多的東南方溝邊有幾株神樹,叫白毛茶樹,摘它的葉子用魔罐煮水喝,就可消災除病。

  盤公一覺醒來,就按仙翁指點,帶著女兒往東南方尋找,走了約兩里多地,來到一條小溝邊,真的找到幾蔸葉背葉面都有茸毛高約兩丈的大樹。就叫女兒采摘一筐,回家用魔罐加水煮開,喝了以后,感覺嘴巴甘甜,全身舒服。

  盤公一高興,叫瑤民們都去采來煮吃,才幾天,人就不悶了。幾個月后,寨中男人就身壯體健,眼光有神,在山中追趕野豬、香獐,跑得飛快;女人肌膚嫩滑,白里透紅,漂亮的像天仙。從那時起,我們瑤人就養成了吃茶的習慣,個個都喊盤公和他的女兒叫茶王和茶仙。”

  “茶仙?是茶葉仙姑嗎?契公,我也要做茶仙,我也要做茶仙!”素素搖著盤根契公的手臂直嚷嚷。

  “切,你想做茶仙,我還想做茶王哦。”朱文璋揶揄道。

  “好好好,只要你們好好跟你們阿爸學做茶,總有一天你們會成茶王茶仙的。”

  “嗯!”

  茶樹王就生長在盤根契公房屋后院的山坡上,相傳是盤根契公的祖太公的祖太公的祖太公,就是盤公那一輩按仙翁的指點種下的,距今有一千多年了。吃過飯后,盤根便帶著朱洪昌一行人去看茶樹王。

  茶樹王長得比盤根契公那兩層木樓還高,七枝粗大的枝丫從早年曾被砍伐過的主干四周長出來,在空中相互虬纏曲繞,撐成一個巨大的樹冠,有些突兀地立在盤根家的后面的斜坡上。

  盤根愛惜地從茶樹上摘下一片茶葉,放到鼻前嗅了嗅,自豪地說:“聽我祖髱說,這棵茶樹是泗城府最老的白毛茶樹了,把它叫做茶樹王一點也不吹牛!你們也嗅嗅,這葉子和那些小茶樹的葉子氣味還是有些不大一樣的。”

  朱洪昌也愛惜地從茶樹上摘下兩片葉子,分別遞給素素和朱文璋。朱文璋舉到鼻前嗅,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他看到素素嗅了嗅,竟然把整張茶葉放入口中嚼,心里不禁暗笑。他湊到素素的耳邊小聲說:“妹,你又不是牛,怎么生嚼起樹葉來了?”

  “切,這是樹葉嗎?這是千年仙茶耶,我吃了就可以像盤根契公那樣做山里的神仙了!”

  “哪樣子仙樹哦,明明就是一棵老茶樹!”

  “就是就是就是!盤根契公九十歲都能成仙成精了,茶樹一千多歲不是仙樹是哪樣?”

  兩個孩子越爭聲音越大,朱洪昌和盤根都聽見了。

  “素素說的沒錯,這茶樹呀也和我一樣,成仙成精啰!”盤根捋捋胡子,哈哈大笑。

  朱洪昌也笑了,他說:“你們盤根契公家的魔罐茶就是用這棵茶樹王的葉子煮的。現采現煮,比我們煮云居的茶不知好上多少倍!”

  “哥,我就說嘛,你總是不信!”素素得到盤根契公和伯伯都站在她這邊幫她說話,不禁得意起來。

  朱文璋雖然還是不認同這棵老茶樹是仙樹,但一千多歲的茶樹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盤根家的這棵茶樹王外表雖然普普通通,和素常見到的樹木沒有多大差別,但人站到樹底下,卻分明能感受那吸納了一千多年日月精華才凝聚而成的氣場。用朱洪昌的話來說,是茶魂,茶魂看不見摸不著說不出的,但是能感受。朱文璋相信阿爸的話,既然阿爸說好,那就一定錯不了,因為阿爸從來不打誑語。他甚至有些后悔,沒有把早上那碗魔罐茶喝光。一千多年的茶樹長出來的葉子肯定非同一般,想來,整個泗城府怕也沒有多少人能喝上這么老的茶葉,要是回去在一祖面前炫耀也夠他羨慕好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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