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燦燦的稻谷垂下沉甸甸的腦袋,沁人的稻香飄滿泗城府的時候,三星廟旁的鎮妖塔也竣工落成了。塔有七層高,白墻藍檐,建在龍淵河畔的一塊天然巨石上,左邊緊連著清亮剔透的鳳凰泉。
求得卜妗卜算出一個吉日,府城里的地方賢達、紳士、名商富賈便牽頭舉辦一次盛大的廟會。卜妗說了,武廟里的關公大神是忠孝仁義的正義之神,鎮妖法事少不得請他出動。鎮妖塔加關公大神,泗城府方可保萬年安康。
依卜妗言,廟會就在武廟進行。
泗城武廟建在下武街一處高臺的土坎上,分前后兩進廟堂,中間天井有連接前后兩進的長廊、廂房。大門兩側站著丈余高的亨哈二將,后堂中間側坐著威風凜凜的關公大神塑像,周倉手持青龍偃月刀,關平持著長矛衛于兩旁,右側的一間是諸葛亮,右側間是劉備、張飛塑像。
廟會共七天,頭六天參加廟會的善男信女聚在廟堂吃齋飯。并請泗城府最有名望的法師前來開壇施法。開壇第一天,法師們在廟門下的草坪堅起佛門的旌旗和五色彩紙剪成的彩幡,又在大門里外掛滿佛教的掛圖。整個武廟被裝扮得既熱鬧又莊肅。
開壇當晚就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朵依、婭囊帶著朱文璋和素素也來了。素素饒有興趣地一一觀看釋迦牟尼、十八羅漢,觀音菩薩等掛圖,當看到“十殿閻羅王”圖時,嚇得雙手蒙遮雙眼。“十殿閻羅王”圖果然很嚇人,畫的盡是人死后到陰曹地府所受的種種酷刑。朱文璋看到素素膽小的樣,“切”了一聲,扒拉下素素雙手,附在她耳邊小聲說:“笨蛋!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真的!”誰料,這話卻讓婭囊聽到了。她連忙扯扯朱文璋的衣袖,制止他繼續胡言亂語褻瀆神靈,隨即,閉眼雙掌合十,輕聲念叨“童言無忌,菩薩莫怪!童言無忌,菩薩莫怪!”念完了再義正詞嚴地教導朱文璋和素素說:“那圖上畫的可都是真的咧!一個人,如果他生前常常做好事,修陰功,死了以后到陰間,閻王翻開功德簿一看,哦,這個人是好人,他就讓你進升天門,上天做神仙去了;如果這個人他活著的時候也做好事,但好事做得不多,陰功修得不夠,閻王就讓你進回生門,再投胎轉世做人;但是,如果這個人活著的時候無惡不作,是個大壞蛋,那閻王就讓他下地獄,陰間那些小鬼們就會把他丟下油鍋煎炸,或者用鋸來鋸手鋸腳,再不就是用磨來把他磨成肉醬。”
素素聽得小臉煞白,仰臉看娘娘,想證實婭囊說的對不對。朵依撫撫她的小臉說:“婭囊說的沒錯!所以啊,小孩子要學做好人,不要做壞人。”素素聽了,害怕得退縮身子,不敢再靠近掛圖。朵依笑了笑,安慰她說:“別怕,素素這么乖,這么聽話,長大了肯定是個好人,閻王會讓素素升天做神仙的!”
素素立馬高興起來,她說:“文璋哥哥也乖,也聽話,閻王也會讓他升天做神仙的,對不對?”
“當然了!”朵依細瞇著眼看著朱文璋笑,又伸手疼愛地捏了捏素素的小鼻子,然后,一手牽著兒子一手牽著素素,走進里間看法師們做法事了。
廟堂里,法師們頭戴扁帽,身披袈裟,領著一群身著長衫的徒弟繞著燈火通明的掛圖,邊唱邊跳魔公舞。他們打著鼓,敲著鑼,擊著鐃,吹著笛,唱著經。怪異的舞步、裊裊的經音,朵依和婭囊不一會兒便浸入其間。朱文璋新鮮了會兒很快就悶了,他骨碌的雙眼東瞧西瞧,在人群里發現了一祖。一祖的阿媽帶著他和他弟弟也看熱鬧來了,這會兒正聽得入迷呢。朱文璋朝一祖揮揮手,一祖眼睛往這邊一瞟,很快看到了朝他揮手的朱文璋。朱文璋往廟外指了指,一祖領悟了他的意思,兩人便悄悄退出人群。素素看見了,扯著朱文璋的后衣襟,想要跟他出去。朱文璋擺擺手,堅起一根指頭壓在嘴唇上,輕聲說:“你乖乖待在這兒,別讓阿媽知道我溜出去玩了!”素素不滿地翹起小嘴,轉頭賭氣不理朱文璋。朱文璋見她把頭偎在阿媽的懷里不響,知道素素不會告發他,便朝素素豎起一個大姆指,高高興興地跑出去和一祖玩了。
素素覺得很沒趣,偎在朵依的懷里,很快睡著了。
法師每天開壇做法事都會鬧到半夜才收場休息。除了大人們看得興致盎然,小孩子們往往看了會兒就偎在阿爸阿媽的懷里睡著了。
這六天里,天天如此。
對小孩子們來說,最期待的其實是廟會的第七天。因為,那天才是真正屬于他們的日子。在那天里,他們是主角,是廟會里最耀眼的明星。
枯燥難熬的頭六天總算過去了,廟會最后一天是抬關公大神通城游。
第七天一大早,法師們早早開壇做法事請關公大神出行。中午時分,魔公吹起隔著幾條街都能聽見的嘹亮螺號,府城的人們便知道關公大神游行的隊伍準備出發了。他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兒,跑出家門恭迎關公大神的到來。
等到朵佤和幾個街坊太太相邀著趕到鏡澄橋頭的時候,街兩旁已站滿了人。有人喊:“來了來了,關公大神來了!”朵佤踮腳越過人頭攢動的人群頂上看去,只見旌旗彩幡在如潮的人頭上露出前半截,獵獵飄動,再就是魔公隊喧鬧的鑼鐃聲。
“我哪樣都看不到呀!你們看到了嗎?”朵佤急了,問站在一旁的鄰居太太。
“別急別急,等他們走到這里就看到了。”鄰居太太說著,抱臂安心地等在原地。朵佤卻仍然伸長脖子,眼睛直往人群里鉆。這次廟會,一祖被選入英雄馬隊。扮演的是《水滸傳》里的豹子頭林沖,朵佤有些興奮,她急著要看兒子扮成林沖的樣子。
“快看!他們過來了!”鄰居太太大喊。
其實朵佤也看見了。
在一群觀眾簇擁下,游城隊伍朝鏡澄橋這邊走來了。扛著旌旗彩幡的隊伍打頭,緊跟著的是邊跳邊唱的魔公法師隊,然后就是英雄馬隊。朵佤的雙眼扎在英雄馬隊里,在十二個扮相英俊的男孩子里尋找自己的兒子。
十二個從泗城府各地層層篩選上來的男童騎在高頭大馬上,由步卒牽著,緩慢地跟在魔公法師隊的后面。他們有的扮成投筆從戎的班超,有的扮成《水滸傳》里的打虎英雄武松,還有的扮成秦叔寶……每個少年都儀表堂堂,威風八面,看得朵佤眼花繚亂。
“嘖嘖,岑太太,你們家祖少爺扮相可真俊呀!”鄰居太太嘖嘖地砸著舌頭,朵佤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兒子。一祖頭上戴著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上穿的是一件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龜背銀帶,既儒雅又威武,與平常文弱的樣子判若兩人。
“不愧是岑家少爺呀,看看祖少爺那威風,嘖嘖,怪不得個個都說他是青龍投胎來的呢!”鄰居太太繼續咂著舌頭,聽得朵佤心里甜滋滋的。
朵依還沒把兒子看夠,鄰居太太又喊了:“喲,那武松不是你姐姐朵依的兒子嗎?扮的武松也很俊嘛,呵,泗城府的俊后生都跑到你兩姐妹的肚皮里去了!”
朱文璋騎著馬,走在英雄馬隊的最后面,他穿著一身暗紅色的武者行裝,打著綁腿,身上斜背著一柄木制長劍。看到人眾里的朵佤正朝他看來,便雙手抱拳,學著故事里的英雄人物,眉飛色舞地向自己的小姨抱拳施禮。
朱文璋的快樂感染了朵佤,她嘴角微微一咧,朝著朱文璋點頭微笑。她喜歡姐姐這個兒子,他的快樂和開朗是一祖所缺少的。盡管,這樣的快樂和開朗有時候顯得大大咧咧沒心沒肺。
馬隊過后就是臺閣隊。十二個同樣是從泗城府各地層層篩選上來的女孩子坐在一張張制成奇樹怪石或蓬萊仙景形狀的臺閣上,分別由四個轎夫抬著,有序地從朵佤眼前走過。朵佤的眼睛剛那么一晃就被其中一個扮成七仙女的女孩子吸引住了。
“那個七仙女哪家的呀?”朵佤問鄰居太太。
“哦,那是正南街林府大小姐娋尼呀。這丫頭不光模樣俊,女工更是有一手。聽說她的刺繡都快趕上她阿媽了,嘖嘖,小小年紀,真不簡單!”鄰居太太的嘖嘖聲又在朵佤耳旁響個不停。朵佤聽她如此說,忍不住又多看了娋尼幾眼。
娋尼飽滿的額頭,圓潤的臉頰,還有那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都留給朵佤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她坐在臺閣里的那份從容優雅端莊更叫朵佤贊嘆不已。要是沒有良好的家教和出身,這種從容優雅端莊是怎么裝也裝不出來的。
正南街林府,朵佤倒是熟悉的,只是不知道他們家還有這么一個俊俏的女兒。朵佤眼睛追著娋尼,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鄰居太太打趣她說:“你看你,都看得癡了!要我說呀,你要真喜歡娋尼小姐,干脆請個媒人上林府把這門親事訂下來得了!看看娋尼小姐和你們家祖少爺,一個俊一個俏,真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呀!”
朵佤把眼睛從娋尼身上拉回來,笑著回鄰居太太:“看你說的,孩子還小呢,現在說這事是不是太早了呀?”
“不早啦,就說我們這一輩吧,娃娃親你不懂嗎?有的還在娘胎里就訂了呢!”
鄰居太太的話讓朵佤的心動了一下,她想,這倒是一個好主意,林家與岑家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再說娋尼這丫頭還真惹人喜歡。等回家先跟老爺念念吧,如果他也贊成,就托個人試試林太太的意思。
鄰居太太輕輕地推了推朵佤,示意她看臺閣隊:“瞧瞧,那扮成觀世音菩薩的女娃娃,倒還真有幾分菩薩的仙氣哦!”
朵佤一看,原來是素素。素素穿著一身雪白的戲裝,眉心點一顆紅痣,扮成觀音的樣子,一手持凈水瓶另一手翹蘭花指,端坐在蓮花形狀的臺閣里。她抿著似笑非笑的小嘴,端莊斯文的模樣是朵佤從未見過的。
“是你姐家那個叫素素的吧?”
“嗯,是啊。”
“看你姐蠻疼愛她的,是不是想要她做兒媳婦呀?”
“沒聽她講過,應該不會吧。”
朵佤還在盤算自己的事,對鄰居太太的話回答得有些懶心無腸。再說,她不太喜歡素素,那次素素咬了一祖又咬了她,她就覺得這個丫頭太野蠻。這丫頭下口也真夠狠,一祖手臂上至今還留有她的牙印呢!
“關公大神來了!”鄰居太太說著,神情變得恭敬肅穆起來。朵佤飛逸的思緒立刻被拉回眼前。
檀香木雕的關公大神塑像身披閃閃發光的新裝威風凜凜地端坐在插滿鮮花的平面花轎上,十個腳穿武士鞋,身著玄色武士服,腰纏紅綢帶,頭扎紅頭巾,肩搭白汗巾的轎夫正步伐整齊,一路抬一路吆喝地走過來了。花轎后面簇擁著一群虔誠信徒。
朵依和鄰居太太立刻雙掌合十,低頭誦念,祈禱關公大神保佑泗城府平安,讓泗城府年年風調雨順,民眾安康。
關公的花轎所到之處,街道兩旁的居民早在各自門前擺設香案,燃上香燭,供著果品、雞鴨等候。祈求關公大神保佑百姓福壽康寧。
關公大神游過大街小巷,最后來到龍淵河旁的鎮妖塔前。法師們又在塔前設壇,誦了一陣經,跳了一陣魔公舞。鑼鼓喧天中,善男信女們蹲在鎮妖塔南門,把民眾捐來的香燭紙錢焚化。煙霧纏繞著法師們手舞足蹈的身影,鎮妖法事漸入高潮。
法事的最后一項是放河燈。
放河燈是大人和小孩子都感興趣的一件事。因此,吃過晚飯,鏡澄橋兩頭便早早地聚滿了人。
等到夜幕沉下來,放河燈便開始了。
鏡澄橋旁燃起篝火,橋身插滿香燭,香煙繚繞,燭光冥冥。魔公法師在橋頭兩棵大榕樹下設壇施法,舞蹈誦唱了一番后,法師一聲令下,十幾只花船被放入河中。花船上坐著用紙扎成的“毛郎”。毛郎是妖魔鬼怪。把毛郎送上船放入河中,意為送走危害百姓的旱魔、洪魔、鬼怪,消除禍害,從此后就天下太平了。
“送鬼下茅船啰!”兩岸的人群歡呼著,紛紛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往花船上的“毛郎”砸去,誰砸中誰就是除魔高手。百余只插著蠟燭的蓮花燈這時候也被送入河中,五顏六色的蓮花燈隨著水波輕輕晃蕩,花蕊里的燭光忽明忽暗,飄飄悠悠地向遠處流去。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啰——”
“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啰——”
人們邊高聲唱誦著吉語邊跟隨著河燈走,一直跟到挹翠門前。花船上的“毛郎”被沿河的人們用石子擊中,紛紛覆沒在水浪中,只有蓮花燈,托著花蕊上的點點燭光,一路顛顛蕩蕩,閃閃爍爍緩緩前進。放完花燈已是深夜子時,人們意猶未盡,依依不舍地離去。
廟會的熱鬧隨著眾人散離的腳步漸漸平息,最后只剩下一個人影還久久地停駐在朵佤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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