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肆意在城里流淌的積水向龍淵河、西溪河、龍溪河、澄碧河慢慢匯流而去后,穿城而過的泗水河又出現了,府城的輪廓也漸漸顯現出來,濕答答的,處到掛滿洪水過后骯臟凌亂的痕跡。一大早,朵依挎著裝有香燭紙錢等祭品的竹籃和正北街幾個婦女到龍淵河畔的三星廟祭河神去了。朱洪昌則快步往鏡澄橋方向走去。他心里惦著他的茶樓。
洪水過后,煮云居已變成一堆廢墟,曾經的熱鬧現在只剩下幾截木樁和零星瓦礫。
朱洪昌心里的疼痛像冒泡一樣不斷變粗變長。如果煮云居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純粹拿來做買賣的茶樓,那倒也罷了,可這煮云居是他花了近三十年的心血才營造出來的啊!朱洪昌覺得雙腳發軟,身子沉重得雙腳再也站立不穩,他索性蹲在地上。這時候,從身后傳來小孩子哭喊爹爹的凄厲聲。朱洪昌想,又是誰家的孩子在哭喊爹爹,唉,造孽啊!這場洪水又讓多少人缺父少母了。這樣想著,他失去茶樓的疼痛漸漸被別人失父的疼痛替代。朱洪昌轉頭一看,鏡澄橋頭站著一高一矮兩個孩子,他們像是兄妹,手牽著手面朝茶樓方向佇立,那矮些的孩子哭嚎著,嘴里拼命地喊叫爹爹。朱洪昌想要辨認是誰家的孩子,仔細一看,卻發現,那高的孩子是一祖,矮的不正是素素嗎?
正是素素和一祖。
雨停后,沒被洪水沖塌房屋的人家又開始忙著把高處的物件一件件往低處搬。朵佤也在家里指揮下人清理被雨水弄污的庭院。一祖瞅著空就偷偷帶上素素出來找煮云居。
爹爹在煮云居,這些天來,素素在岑家閣樓上時時惦念著的就是這件事。
一祖知道煮云居是朱文璋家的茶樓,就在鏡澄橋頭,他還記得樓的一邊是橋另一邊是一棵高大的木棉樹。可現在,橋找到了,木棉樹也找到了,就是不見茶樓。看到那橫七豎八的木樁和凌散一地的瓦礫,他明白茶樓是被洪水沖沒了。一祖把這個結果告訴素素,素素便哭喊起爹爹來。
意外見到素素,朱洪昌又驚又喜。自從朵依和婭囊從卜妗家把素素還活著的好消息帶回來后,朱府幾十口人又重新激燃了尋找到素素的信心。因為卜妗說素素就在城中,因此,這次的尋找范圍重點放在城里頭。自家房里再一次仔細地篩過了,街坊鄰居家也幫著在自家房前屋后找,甚至府城里的四十幾條大大小小的街道都翻遍了仍不見素素的影子。從卜妗家帶回來的那點喜悅和希望又被失望淋熄滅了,除了朵依和婭囊,大部分的人都在心里猜測素素肯定是被洪水沖走了。失妻又失女,楊懷忠悲傷得不會開口說話,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素素!”朱洪昌大喊一聲,向他們跑來。
素素閉著眼還在張嘴哭喊,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還以為是爹爹,睜開淚眼一看,卻是伯伯。
“伯伯,茶樓不見了,爹爹也不見了!”見到朱洪昌,素素哭得更傷心了,她撲進朱洪昌的懷里抽抽搭搭地哭訴。
朱洪昌抱起素素,說:“傻丫頭,茶樓是不見了,但爹爹還在,他在家里等素素呢!鬼丫頭,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爹和伯娘都快急瘋了呢!”
聽到爹爹在家里等她,素素又快活起來了,她伸手指指一祖說:“我找不到茶樓也找不到爹爹,是祖表哥把我藏在他家閣樓上的,祖表哥說,等雨停了就帶我來茶樓找爹爹!”
聽到姨伯說素素的阿爸好端端地在家里等她,一祖心里很為素素高興,可現在聽素素這么一說,一祖的心又怦怦地快速跳起來。他想,老天爺,這個丫頭怎么這么笨呢?怎么是他藏她?應該是他救了她才對!可是,素素說都已經說了,他應該怎樣說才給姨伯解釋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呢?他本來就畏懼這個姨伯,現在又有了拐藏素素的嫌疑。心怯加心急,一祖囁嚅了好一陣,急紅了臉也沒解釋清楚為什么會把素素藏在他家的閣樓上,最后干脆矮矮身子,滿懷委屈地溜走了。
朱洪昌望著一祖奔跑的背影,不禁笑了起來,他低頭捏了捏素素的小臉,自言自語地說:“這娃娃,心倒善,就是膽小了些,這點比起他們先祖來可就差多了!”說罷,抱著素素高高興興地往正北街走去。
大街上似乎比平時多出了許多人,鏡澄橋上、大榕樹下、街道邊或站或坐著一些神色憂郁目光呆滯的人。這都是一些被洪水沖塌房屋無家可歸的人。這場洪水不僅沖走了沿河的房屋還沖走了許多人的生命,家破人亡,肚饑身寒,這番災景,看來要等到明年秋天地里的莊稼有了收成才會結束,而且,還得看老天爺開不開眼,來年會不會風調雨順。朱洪昌嘆了一口氣,尋找到素素的喜悅又被眼前滿目瘡痍的慘相沖沒了。按理朝廷會撥下救災經費,想必知府陳大人已經快馬加鞭,向皇上匯報泗城府的災情了吧?希望賑糧快點來到,否則,這些災民們怎么熬得到明年秋天啊!
朱洪昌邊走邊想,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那里聚著一群人,管家站在大門口,不知在說些什么。等朱洪昌走近,那群人拋下管家轉頭向他聚攏而來,把他團團圍在中心。眾人七嘴八舌,爭著向朱老爺訴求,朱洪昌剛聽幾句就明白這是一群饑餓的災民,他們到朱府討吃的來了。朱洪昌夫婦向來樂善好施,煮云居朱老爺的軟心腸是泗城府出了名的。
朱家經營著茶樓,種植有大片的茶園。要說銀兩朱家不缺,糧食卻沒有太多的儲存,估計只夠朱府上下幾十口人應付眼前這個災年。現在滿城是災民,給得了這撥下撥人很快就會找上門來,到時自家人的肚子不保不說,還會引起災民紛爭。
怎么辦?散些銀兩給災民?可災民拿了銀兩又找哪里買糧去?再說,這么多災民,多少銀子才夠呢?
思來想去,看來目前最好的辦法是硬著心腸讓他們先離開再作打算了。
朱洪昌放下素素,向大家拱了拱手,說:“各位父老鄉親,朱洪昌對不起大家了,朱家不事農耕,家里儲糧無多,幫不了大家的忙,還望父老鄉親們見諒!”
眾人一時全靜下來,呆呆地看著朱洪昌,似乎聽不明白朱洪昌在說什么。
朱洪昌嘆了一聲,牽起素素的手向家門走去。門外的災民反應過來,立刻又圍攏過來,把朱洪昌堵在門口。
“朱老板,行行好,我們已經幾天沒吃飯了!”
“朱老板,您好人有好報,施舍我們一點吧!”
“老爺啊,您就救救我們吧!”
災民們圍著朱洪昌跪下磕頭,朱洪昌聽著一片“卟卟”的頭擊撞地板聲,心里像是被一塊大石堵住似難受。聽著眼前一聲聲哀訴,看著一張張蒼白臉,朱洪昌立在原地進退兩難。管家見狀,叫來幾個男仆,想把這些災民強行拉開。朱洪昌擺了擺手,道:“管家,馬上吩咐下去,在大門支一口大鍋,煮些粥讓鄉親們先填填肚吧!”大門外的災民一陣歡呼,放開朱洪昌,紛紛蹲到墻根下去等粥。
朱洪昌走進大門,把門外的嘈雜隔在墻外,耳邊才又安靜下來。
“娘娘——娘娘——”素素一進家門就看到朵依低著頭在前院里焦慮地來回走動。她咯咯笑著向朵依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朵依聽到這細細的童聲,心里一激靈,朱府里只有素素會稱自己為娘娘呢,難道是幻覺?猛一抬頭就看到向她跑來的素素。
“哎呀——素素!鬼丫頭,你躲到哪里去了?快急死伯娘了!”朵依一看到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素素,高興得把門外的煩惱全部拋在腦后。
“祖表哥,嗯嗯,我去找爹爹,茶樓不見了……”素素絮絮叨叨,語不成句。朵依才不理素素要表達的是什么呢,她興奮地在素素的腮上咬了一口,笑著說:“嗯,你可回來了,你爹爹都急得病倒了,快看你爹去!”
早就有人把素素回來的消息通報給楊懷忠了。他從床上爬起來,一步三晃地往前院跑。素素看見爹爹,又咯咯笑著向他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楊懷忠一把抱住素素,激動得老淚縱橫。朱文璋聽見動靜,他跑出來看見素素和她爹抱在一起,站在一旁高興得一個勁兒嘿嘿地傻笑。
失而復得,那該是怎樣的驚喜啊!
朱洪昌看著太太微笑,他知道太太終于能卸下心里的負罪感了。她一直認為是她的疏忽才讓素素丟失的。如果找不到素素,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得到安寧的。
朵依知道丈夫這一笑的含意。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們已融入彼此的身體,變成彼此身體的一部分,她知道他所思,他也知道她所想。
“老爺,要不我們每天在家門口支一口大鼎罐煮一鍋粥分給那些落難的人吧,怪可憐的,能幫一點算一點吧!”
“嗯,就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吧。”
朵依知道丈夫,就像她找不回素素會一輩子心不安一樣,不幫門口那群災民,丈夫也會一輩子心不安的。
晚上掌燈的時候,知府陳大人來了。陳大人沒作過多客套就開門見山表明來意,陳大人道:“洪昌兄,此次泗城水災,黎民受災嚴重。我已以最快的速度上報朝廷。可你也知道,這來來回回的路程怕也得好幾個月。你是泗城知名人士,你看,你能不能慷慨解囊,拿出一些錢先從外地買些糧食過來?”
朱洪昌早料到知府陳大人會來找他和岑老爺這些大戶商賈捐糧。既是知府大人發話哪還有同意不同意的,自然是二話不說了。
從這一天開始,每天一大早,朱府門前支起了一口大鍋。還沒等鍋里的粥熟透,遁味而來的災民早已在鍋前排起了長隊。管家攪動著長柄大勺,依次往長隊的碗里舀上米粥。朱洪昌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偷偷觀察自家門前的布施,他看著災民三三兩兩地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吮吸著碗里的粥,心里那份沉重似乎輕了一些。
朱府的粥只在每天早上供應,而且只能續命不能管飽,以朱府現有的儲糧計算,也只能管一天是一天了。
朱府煮粥布施的第二天,中府街岑府也在家門前支起一口大鍋煮粥濟民。與朱府相反,岑府的粥只在下午提供。這一南一北兩口大鍋像相約好了似的,這一早一晚的粥交替著充填泗城府災民被饑餓折磨的肚子。
這么多年來,朱岑兩家第一次有了默契,這份默契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一直為泗城人所津津樂道。
不管朱岑兩家是如何努力,配合得如何完好,饑餓的災民還是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朱府岑府門前排隊領粥的災民像從地下源源不斷冒出來似的,排隊領粥的隊伍越擺越長,大鍋前的領粥的災民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常常是一只手剛從鍋里舀出粥,就被突然從旁邊伸出來的另一只手搶去。最后,兩只手的主人為這碗粥廝打起來。在饑餓面前,道德、廉恥、禮讓微弱得幾乎失去了蹤影。
朱岑兩家的粥哪填得滿全城的肚子啊?餓慌了的災民紛紛涌到山坡上、田野間,摳出深藏在地底的草根,扒下樹干上的樹皮充饑。有人學會了挖老鼠洞,和老鼠搶糧食。饑餓使所有的人幾乎瘋狂了。
餓急了的災民這時候想到了一個人——知府陳大人。自陳大人從朱洪昌等泗城知名人士手里募得錢糧后已過去兩個多月了,非但朝廷的救濟不見蹤影,知府陳大人當眾許諾的以最快速度從外地調配的糧食也不見蹤影。饑餓的人們從滿懷希望變成滿腹困惑,再變成滿心懷疑,最后變成滿腔憤怒。
對于這位陳大人,泗城府的鄉民們原先就不怎么喜歡,因為他老是給人一種拒人于千里的感覺。一個父母官連自己的子民都不親,那還指望他能成為什么好官呢?
越來越多的人相信知府大人把賑災款私吞了。府衙門前,每天都有一群人圍在大門前鬧,還有人甚至持刀守在陳大人有可能經過的地方,只等這狗官露面就把他給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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