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茶話當年

　　弘盛大廈建在重慶南岸區，它是一座多功能的綜合性大樓，建筑面積近四萬平方米，價值一億多元，是弘盛公司最大的不動資產。大廈的地下層是停車場，地面樓高二十三層，一至十七層是賓館和寫字間，十九至二十三層是弘盛公司總部，二十四層是茶樓。電梯和樓層的標識都沒有十八層，因為一提到十八層，人們就會不自覺和‘地獄’掛鉤，這也是很多大廈都沒有十八層的原因。關仲友和應秋泓會面的地點，在茶樓的‘觀景閣’包廳里。

　　站在廳內寬敞的落地玻窗前，可以看見濤濤長江滾滾東去，一座大橋橫跨南北，隔江相望的渝中區仿佛是一艘剛離岸的海上巨輪，正昂首駛向遠方。到了晚上這里才是觀賞山城夜景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渝中區錯落有致的高樓大廈，在五彩斑斕的霓紅燈下交相輝映；長江兩岸沿江大道上的燈光，仿佛是一條長長的彩帶，把公路的棱廓勾勒得分外美麗；公路上往來穿梭的汽車，把一束束燈光映匯成了無數光流，在彩帶上起伏跳動；公路下面奔騰的江水隨著波光的變化，忽明忽暗變幻萬千，好似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如果此時天上有一輪明月，月光下的山城，會使人流連忘返，一醉方休！

　　關仲友和厲加英被小車接到弘盛公司，應秋泓安排幾個員工陪厲加英到機麻室玩小麻將，她對員工有言在先，只許輸，不許贏，輸的錢由她來支付。關仲友對應秋泓安排會面的地點非常滿意，并對應秋泓在這里修建大廈，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應董事長，你真是慧眼獨具，幾年前就選中了在這里建大廈，再過幾年這座樓起碼增值一倍。”

　　“老關，你是羅中盛的老朋友，你還是和中盛哥一樣就叫我秋泓吧。其實在這里選址不是我的主意，而是我父親的意思。當初剛創辦公司時，市中區寸土如金，我父親是搞城建的老工程師，他依據當時改革開放的形式，建議我把公司的重心放在南岸，而且要在沿江一帶，所以買下了這塊地。最初這塊地還是公司的預制場，十年后資金充足了，南岸的發展也跟上來了，父親建大廈的愿望才變成了現實。這座大樓就是父親親自設計的，大樓建好后不久他就去世了，總算了卻了他老人家一生的心愿。”

　　關仲友知道應秋泓請他來的用意，所以當話題轉到羅中盛身上時，關仲友帶著婉惜地口氣說：

　　“我和羅中盛曾是初中的同班同學，后來又都在船運公司工作，岳宗靈是羅中盛在駁船站認識的同事，當初我們三個人去西藏時，被分在同一個工班，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們去西藏的目的，就是為了打通川藏公路南線。當時川藏公路只修通了北線，隨著東巴公路的通車，如果從四川巴塘的竹巴籠，再修一條公路經西藏的芒康、左貢，與川藏北線上的邦達相連接，從成都到拉薩，川藏公路南線要比川藏公路北線減少213公里。這條公路對繁榮西藏東南部地區的經濟和國防建設，都具有重大的意義。”

　　“羅中盛赴西藏的時候，我曾到火車站為他送行，當年重慶調去修路的人好像很多？”

　　“四川省交通廳公路工程局為這個工程，專門籌建了一個新的工程處，僅重慶一地就從有關單位抽調了上千的人。”

　　“聽說工程很艱巨，死了不少的人？”

　　“在工程的初期，條件的確很艱苦，當時沒有空壓機、推土機、絞拌機這些機械。只有鋼釬、二錘、刨鋤和炸藥。這么大的工程死幾十個人也很正常，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們三兄弟中，只有我一個人，還歷經數次生死考驗，才僥幸活著回到重慶。事情都過去了幾十年，每當想到羅中盛和岳宗靈時，我仍然感到難過。”

　　關仲友的話使應秋泓一時間神色凝重。

　　“老關呀，你現在退休了，有了空時間，如果能把你當年在西藏的這些經歷寫出來，對現在的年青人是一種啟示，對那些因工死亡的工友也是一種紀念。”

　　關仲友覺得應秋泓的話中有話，她是不是自已想寫一本有關羅中盛的書？

　　“我曾經把在西藏的經歷，寫了幾篇回憶錄，但要把在西藏的歷程寫成一部書，我感覺自己的寫作水平還不行。你和羅中盛是從小在一塊長大的朋友，你比我更了解他，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羅中盛的一切情況告訴你，由你來寫一本關于他的書，我想一定是一件很有紀念意義的事。”

　　“過去有些事情，回憶起來真的太痛苦，我是沒有這個勇氣提筆的。更何況武蓉對中盛哥的死還心存疑慮，她對中盛哥的感情令人敬佩，她想在中盛哥遇難的地方立碑，我非常贊同，這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我想幫助她。”

　　“武蓉總以為羅中盛還有活下來的希望，我告訴她這只是幻想，她聽不進去，總盼著羅中盛會回來和她一起生活。她為了這個幻想，拿自已的青春作賭注，真是不值啊！”

　　關仲友的話使應秋泓感到臉上有些發熱，雖然她已經知道武蓉沒有再結婚，仍然明知故問：

　　“武蓉后來真的沒有再結婚嗎？”

　　“岳宗靈死的時候，武蓉才二十二歲。她進西藏時我剛好出來探親，這期間發生的事情，是我回去后羅中盛告訴我的。回到內地后，我們偶爾也有聯系，武蓉的確沒有再結婚。”

　　“羅中盛當時是不是真心想要和武蓉結婚？”

　　看到應秋泓急迫的心情，關仲友約為沉思了一下說：

　　“我們都是羅中盛的老朋友，我就實話實說。羅中盛第二次探親回來后情緒非常低沉，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岳宗靈的死，使他心靈再次受到打擊，他毫無道理的把岳宗靈的死因往自己身上攬。特別是見到孤立無助的武蓉，再聯想到自已的遭遇，我認為羅中盛當時有和武蓉結婚的想法。”

　　“這一定是中盛哥第二次從西藏回重慶探親時，文若果給他講了什么。文若果這人的城府很深，中盛哥為人又那么忠厚，哪里是他的對手？這事還是得怨我，我想中盛哥的心里也一定是怨我的，一定是怨我的……”

　　應秋泓說到這里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也有些發哽，關仲友連忙安慰她道：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你也不必這么傷感，你剛才提到文若果，他是？……”

　　“他是我的前夫，為了得到我，他不擇手段，喪失了人格。唉，我不想多說他，已經愈合的傷疤再揭開痛呀！老關，我們還是繼續說中盛哥的事吧。”

　　“岳宗靈死后的第二個月，羅中盛就悄悄給武蓉匯款，每月二十五元，他知道武蓉家窮，又懷著孩子，肯定需要用錢。羅中盛失蹤時，他整整給武蓉匯了二十次款。當時我和羅中盛都是二級工，十一類地區的工資是五十六元五角，加上十二元的高原露天作業津貼，一共是六十八元五角。每天那么繁重的勞動，工作又那么危險，只拿這點工資，現在的人是完全不能想象的。”

　　“我終于明白武蓉為什么要如此執著地等待，她的內心早已把中盛哥視為自已的丈夫。她的遭遇太悲慘了，她真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女人，她到上海治病回來了嗎？我一定要抽空去看看她。”

　　“她已經回來了，聽說情況很不妙，癌細胞已經轉移，生命的消失只是早晚的事。”

　　應秋泓心中暗自感到慚愧，她和武蓉曾經都愛過同一個男人，要說得到的恩惠，她比武蓉多得多，要不是為了應家，中盛哥根本就不會去西藏，哪有后來這么多事？為什么得知羅中盛失蹤的消息后，武蓉選擇了等待，而自已卻選擇了放棄，反而投入了別人的懷抱？應秋泓呀，你自持清高，在武蓉面前你還是顯得渺小。應秋泓心里明白，中盛哥心中最愛的人就是自已，中盛哥不在了，眼看武蓉馬上又要離開人世，她決定把心中對中盛哥的懺悔，向武蓉傾述，以獲得心理上的解脫。這個懺悔在她心中已經存封了幾十年，現在是到該揭開蓋子的時候了。

　　“老關，中盛哥失蹤的那座山我能爬上去嗎？”

　　“怎么，難道你也想進西藏？”

　　“上次武蓉告訴我，她想在羅中盛遇難的地方立碑時，我就有了這個念頭，但想到去西藏山高路遠，交通和食宿都不太方便，我又有些猶豫。”

　　“聽了你的話我感到很興奮，我正想告訴你，我想和武岳一起進西藏，如果你能加入我們的行列，真是太好了！我離開西藏三十幾年了，現在退休了，能有機會回到我們當年親手修的公路上去看一看，懷念一下犧牲的工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畢竟我們在那里流過血和汗，我對那里的山山水水還是有感情的。現在的公路肯定比我們進藏時好多了，沿途住在縣城里，食宿條件也不會太差，只要沒有嚴重的高原反應，進西藏應該沒問題。羅中盛失蹤的山林離公路只有三公里，海拔也只有三千七百多米，以你的身體條件，我想肯定能上去。”

　　邀請關仲友同去西藏，這正是應秋泓心中想說的事，現在關仲友自已提出來，應秋泓真是求之不得。

　　“如果你也想故地重游的話，我還有什么好猶豫的，我們今天干脆說定了，時機成熟后我們一同進西藏。說句真心話，能和你一道去西藏是我的緣分，你是我最好的向導。我還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武蓉，雖然她不能去了，也讓她高興高興。”

　　“我們可以沿著當年羅中盛留下的足跡走，但我勸你千萬不要把找到羅中盛當成此行的目的，否則你會失望的。這就是當初武蓉來找我時，我沒有主動提出要去西藏的原因。我們可以把這次行程當成一次旅游，當成一次紀念亡友的活動，我希望你能用一種輕松的心態去西藏旅游。”

　　應秋泓明白了關仲友的心思，但她仍然追問道：

　　“你是想告訴我，叫我不要受武蓉的影響，中盛哥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武蓉直到現在，還認為中盛哥極有可能活在人世間？”

　　“這就是武蓉的悲哀啊！我還認識一個女人，她的前夫是同我們一起到西藏的，也在西藏因工死亡，但她后來改了嫁，人家現在照樣生活得有滋有味。”

　　“老關，我很想知道羅中盛失蹤前后的具體情況，你能夠詳細地告訴我嗎？”

　　關仲友也覺得把羅中盛失蹤的經過講給應秋泓聽，先讓她絕了能找到羅中盛的念頭，以欣賞大自然的心態到西藏去游一游，陪武岳給岳宗靈掃掃墓，再到羅中盛出事的山上看一看，共同追思昔日的朋友，就是此行最完美的結局。關仲友從帶來的包中，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稿，遞給應秋泓。

　　“這是我以前寫的一篇回憶錄，記錄的是羅中盛失蹤前后的故事。我昨晚又看了一遍，好像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你看過之后，就會明白，羅中盛為什么不能夠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