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泉在城東北古勘洞山麓，其實離正北街并不遠。龍淵泉邊建有五間樓閣，名叫“龍淵閣”。閣的正堂供奉著李真人塑像。后進平房供著孔明像。前后進中間是天井，砌有花臺、石缸、假山，還喂養有各色金魚。

　　龍淵閣的左邊有三間廂房，供奉雷公、土地公等數尊塑像，房后左上角約百來步有一棵大榕樹，在榕樹腳下修有一個平臺，設有石桌石凳，這個平臺有一個名叫“孔明臺”。白天里，那些善于舞弄文墨的文人騷客喜歡結伴來這里登臺聚宴，談古論今，乘興吟詩。

　　現在是大年三十夜挑“乖水”的時候，因此，這里人來往去的都是一些小孩和婦女。

　　龍淵泉的泉眼在后進，泉眼上建有三間龍王廟，供奉東、南、西、北四路海龍王像，府城的人都把它稱為“龍宮”。龍淵泉水自龍王廟底滾滾涌出，通過龍淵閣底淙淙作響。

　　來到這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祭雨神了。卜妗說了，今年雨神就在龍王廟里。婭囊解下一直背在背上的背篼，取出祭品遞給朵依，自己拿著大吉大利的紅紙貼到廟旁的樹干上。朵依走進龍王廟，把果品在祭臺上放好，點燃三支香插在香爐上，然后，拉著素素和朱文璋一起跪拜，朵依嘴里念念有詞，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從龍王廟走出來，天剛蒙蒙亮。來龍王廟朝拜雨神的人更多了，剛才還略顯空曠的草地開始陸陸續續走來一些來朝拜雨神挑‘乖水’小孩婦女。

　　“快！到泉眼邊去！”朵依恐有人搶先一步挑到‘乖水’，急忙招呼素素和朱文璋。

　　出廟門拐一個彎就看見泉眼了。可朵依并不是第一個到泉眼邊的人。

　　第一個到泉眼邊的人是岑太太朵佤和她的兩個兒子——一祖和一貝。

　　朵佤已取得‘乖水’，她在教一祖和一貝吟唱《請水歌》。

　　“守河娘娘在上，請賜給我一口智慧水，喝了讓我心靈開竅，聰明伶俐——”

　　朵佤唱一句，一祖一貝跟著唱一句。

　　一貝大約兩三歲，胖嘟嘟的個子。他咬字不準，《請水歌》被他吟唱得讓人忍俊不禁。

　　“來，祖、貝，含一口‘乖水’在嘴里，然后在心里許一個愿，默念三遍再咽下去。”朵佤輕言慢語，在清晨溫潤的空氣里柔軟得似乎能擰出水來。

　　一祖一貝依言，雙手捧起泉水，含一口在嘴里。朵佤笑盈盈地看著兒子把水咽下，又說：“來，再捧一把‘乖水’拍拍腦門，對，就這樣，用‘乖水’拍腦門，來年你們都不會生病了，而且還更加聰明了。”朵佤說。

　　這兩個人怎么這樣笨頭笨腦呀！朱文璋看著，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聲。笑聲驚動了泉邊的朵佤三母子。他們轉頭看過來。

　　素素和一祖的目光一碰，立刻躲到朵依的身后去。她還記得一祖，那次，她把一祖的手臂咬出了兩彎牙印，娘娘把她痛打了一頓，她不喜歡一祖和他阿媽。

　　“嗨，一祖，《請水歌》比四書五經難嗎？在書院時先生不是常常夸你頭腦聰明嗎？這點都不會念呀！”朱文璋大聲向一祖打趣。

　　朵依連忙偷偷扯了扯兒子的后衣襟不讓他胡說。朱文璋并不領會，繼續大聲向一祖邀約：“下午我們去聽荷軒，我和幾個同學約好了，我們去那里打陀螺，你去不去呀？”

　　一祖站在他阿媽的身旁遠遠看過來，并不接朱文璋的腔。

　　“喲——朵佤，你來得啷么早呀！”朵依笑著向朵佤打招呼。“哦——。”朵佤懶懶地回了一句，和朵依相比，聲音低沉，語氣冷淡。朵依本來還想問問后天朵佤什么時候回娘家的，那時好結伴一起去，可朵佤卻挑起‘乖水’拉著一貝的手，催促一祖匆匆走了。

　　“哎——朵佤——”朵依喊。朵佤的水桶從她的身邊擦過，朵佤低著頭，不看姐姐朵依一眼。

　　朵佤的心又痛成一團了。像條件反射似的，每見姐姐朵依一次，她的心就要揪痛一次。這與仇恨無關，她心里明白，這是妒忌，不可抑制的妒忌。

　　一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朝朱文璋伸伸舌頭，擺擺頭。朱文璋一看就知道一祖答應下午去打陀螺了。這是他倆的暗號別人是看不懂的。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因為你，你小姨到現在都不理阿媽。”朵依看著朵佤的背影，痛心疾首地埋怨兒子。

　　“阿媽，一祖早就跟我和好啦。”朱文璋笑嘻嘻地說。

　　“我才不管你們這些，以后你再敢欺負表弟試試，看我不打到你屁股開花！”

　　素素看到有人朝這邊走過來，連忙喊：“娘娘，快舀‘乖水’啦！等下又挨人搶先了！”

　　取“乖水”要越早越好，泗城府的人都相信，搶先在別人之前把“乖水”挑回家就能把一年的福氣都帶回家了。

　　朵依蹲在泉眼前，快速舀滿兩桶“乖水”。“乖水”裝在桶里就不怕被人搶先了。朵依舒了一口氣，轉臉對兩個孩子說：“輪到你們請‘乖水’了。”

　　請“乖水”要像一祖剛才那樣，先吟唱一遍《請水歌》，再喝一口“乖水”，最后是用“乖水”拍腦門。素素和朱文璋爭著把手伸進泉水里，照著程序把“乖水”請到肚子里去了。清晨的龍淵泉邊寒意逼人，可清凌凌的泉水卻是溫暖的。

　　素素雙手掬著一捧“乖水”啪啪地拍在腦門上，泉水離開水面，立刻變得冰冰涼，素素被冰得縮脖子咯咯地笑。

　　“再給你一點！”朱文璋見素素縮頭縮腦的樣子，覺得很好玩，便又從泉眼里掬起一捧泉水，啪啪啪地亂拍到素素的腦門上。素素“呀”的縮脖子閃開，也從泉水里掬起一捧水，想要拍在朱文璋的腦門上。

　　“文璋，素素，你們有完沒完？請好乖水就快給我讓到一邊去！我還沒有請乖水呢！”朵依見這兩個孩子又玩上了，立刻制止住他們。

　　朱文璋朝素素得意地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地讓到一旁去。素素手里還捧著水，舍不得放下。

　　“娘娘，這水好奇怪哦，沒捧起來的時候暖暖的，捧起來卻又冰冰的。”

　　“泉水都是這樣的啦！”朵依蹲在泉眼邊，掬起一捧泉水。雖說請乖水大多是未成年的小孩子們的事，但朵依卻習慣了每年跟著孩子們一起請。

　　“那挑回家后，它是暖的還是冰的呢？”素素還在問。

　　朵依屏住呼吸把一系列的請水動作做完后才回答素素剛才的問題：“和現在一樣吧，沒捧起來的時候是暖的，捧起來后又是冰的。”

　　“哦，那待會兒伯伯拿去泡豆豆，豆豆也覺得是暖的啰？”

　　“傻丫頭，娘娘又不是黃豆，啷個曉得泡在水里是暖還是冰的呢？”

　　“笨，阿爸那是泡豆測財運呢，只要黃豆漲得好，哪個去管那豆子是暖還是冰呢？”朱文璋笑嘻嘻地取笑素素。

　　“才不才不，豆豆就懂就懂！”

　　兩個孩子又爭了起來。

　　乖水泡黃豆測財運是朱洪昌每年必不可少的。吃完年夜飯后，朱洪昌就走進自己的房間，挑選出十二顆顆粒飽滿的黃豆，并給它們從一到十二編排好序號，分別代表一年十二個月，然后放在十二個小銀杯里，等朵依挑回來的乖水浸泡。初一早上起床察看，以黃豆發脹的大小來預測來年十二個月中每個月生意的好壞。哪個序號的黃豆發脹得好就表示來年那月份的生意順利紅火，可以放手大膽加大投資；如果那個序號的黃豆干癟不發漲，就表示來年那月份的生意不順利，不宜做大投資，要小心謹慎，以防造成更大的損失。

　　朵依看見兩個孩子為了黃豆是冰還是暖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便笑著搖搖頭，她笑吟吟地說：“你們倆又不是同個時辰出生，怎么一見面就有那么多問題要爭論呢？”

　　這兩天朵依總是笑瞇瞇的，脾氣好得不得了。因為朵依相信，大年里是不能發脾氣的，因此，即使朱文璋和素素再頑皮搗蛋，這兩天也會得到朵依的笑臉。

　　朵依矮下身子挑起水，說：“走啦，我們去請‘肥豬’回家去啰！”

　　說到請“肥豬”兩個孩子又高興得忘記爭論了。他們都覺得，請“肥豬”比請“乖水”好玩多了。

　　龍淵泉不遠就是龍淵河頭，朵依把“乖水”挑到河邊，兩個孩子早就歡呼著跑到河邊去了。朵依把桶在地上放穩，和婭囊走到河灘邊跟兩個孩子一起找“肥豬”。

　　“肥豬”其實是河卵石。并不是所有的河卵石都可以做“肥豬”的，能做“肥豬”的河卵石必須是長條形的，就像豬一樣。而且，這塊河卵石不能太小，太小了明年家里養的豬就不大，但也不能太大，太大了拖不回去。

　　找河卵石是朱文璋的拿手好戲，平時他就沒少翻河石找螃蟹。素素跟在朱文璋后面，朱文璋翻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哥哥，快幫我找一只大大的肥豬。”素素說。

　　“還大大的呢，你拉得動嗎？”朱文璋不屑地說。

　　“那就找一只小一些的唄。”

　　“就你會講！啰里八嗦的，你擋我眼睛了，快讓開一點！我會幫你找的啦。”朱文璋彎著腰，眼睛快要鉆進沙里去了，好卵石一般都躲在沙里。

　　不一會兒，肥豬全被朱文璋從沙里翻出來了。他不但幫素素找了一只，還幫阿媽和婭囊也各找了一只。四人把石頭抱到河邊，用水洗干凈，婭囊從背篼里取出在家就準備好的繩子，把石頭分別綁得個結結實實。

　　“素小姐，這只肥豬是你的。”婭囊綁好一塊體形較小的石頭把繩頭遞給素素。素素歡天喜地的牽了過去。

　　“少爺，這是你的。”婭囊又把另一塊體形和素素那塊差不多的遞給朱文璋。

　　“不，我要最大的。”朱文璋說。

　　“少爺，你拖不動的。”婭囊說。可朱文璋不依，非要最大的那塊不可。

　　“婭囊，你就把最大那塊給文璋吧。他拖不動時再換著拖就是了。”朵依笑瞇瞇的，和顏悅色地說。

　　“是，太太。”婭囊依言，把最大的河卵石攔腰綁好，把繩頭遞給朱文璋。

　　“啰啰啰，啰啰啰，走嘍，肥豬回家啰。”兩個孩子歡天喜地地喊。

　　“啰啰啰，啰啰啰，鴨肥雞嫩——豬羊滿圈！”婭囊嘴里開始念著吉詞，四人拉著‘肥豬’喜氣洋洋地往家走去。

　　“啰啰啰，啰啰啰”朵依肩上挑著‘乖水’，手里拉著綁在繩子上的河卵石，一路喚著豬，滿心滿眼里全是喜悅。‘乖水’挑回家，大人喝了沒病沒災，小孩喝了聰明伶俐；‘肥豬’牽回家，明年家里就會牛壯豬肥，滿欄滿圈，六畜興旺了。

　　“啰啰啰，豬啊豬，快跟我回家啰！”朱文璋大聲喊。

　　“啰啰啰，豬啊豬，快跟我回家啰！”素素也學著朱文璋大聲喊。

　　不知什么時候，河岸邊多出了很多人，每個人都挑著一擔“乖水”，手里牽著一頭“肥豬”，喜氣洋洋地往家去。

　　“啰啰啰，啰啰啰，鴨肥雞嫩——豬羊滿圈！”大人們喊。

　　“啰啰啰，豬啊豬，快跟我回家去啰！”小孩子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