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是素素的生日,這天素素滿五歲了。晚上,朵依親自下廚,辦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讓素素開開心心過了自己的五歲生日。吃罷飯,朵依進房間取來六條約十尺長漿好的藍布、一雙平底鞋稍帶尖的繡花鞋在小凳子上一一擺好,又喚人端來盛有熱水的腳盆,準備停當后就笑瞇瞇地向素素招手:“素素,快過來,你已經五歲了,今天伯娘幫你纏腳。
楊懷忠是個大男人,這種只有母親的角色才會操心的事自然落在朵依身上了。
素素不知道纏腳是什么,她樂呵呵地一蹦一跳跑過來,乖巧地坐在腳盆前的矮凳子上。朵依讓素素把鞋脫掉,把腳放進水盆里,她蹲在素素的對面,幫素素把雙腳洗干凈。洗好后,便將素素小腳的大拇指外的其他四趾盡量朝腳心拗扭,在腳趾縫間撒上明礬粉,又從身旁的小凳子上取來藍布,一層層纏住素素的腳。朵依輕手輕腳,一邊不停地問:“痛嗎?痛嗎?”剛開始,素素覺得癢癢,她不停咯咯地笑,到后面,朵依越纏越緊,素素的小臉漲得通紅,她哭著喊:“哥——痛!”
五歲了,素素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話。朵依愣了一下,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側著耳朵問:“素素,剛才你是不是講話了?”
素素腮上掛著淚,扁著小嘴巴只是嗚嗚地低聲啜泣。
“嗨,看我這耳朵,人還沒怎么老呢,耳朵就先失靈了。”朵依自嘲地笑笑,又繼續手里纏布的動作。
“哥——痛!”素素又痛得大聲哭喊出來。
“呀!原來我沒聽錯,素素真的會講話了!”朵依一陣驚喜,跳起來沖著書房喊:“孩子他叔,文璋,你們快來,素素會講話了!素素不是啞巴,她剛才開口講話了!”
楊懷忠和朱文璋都在書房里,聽到朵依驚喜的喊聲全都跑了出來。
素素看到楊懷忠和朱文璋又說了一聲:“哥——痛”,眼淚跟著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楊懷忠傻了一般,呆呆地看了素素良久,才猛地蹲下來,一把抱住素素,老淚縱橫:“老天還是有眼的啊素素,你終于開口講話了!你不曉得,你爹我盼這天盼得好苦啊!這下好了,我總算能給你媽一個交代了!”
從素素踏進朱府的那天開始,所有的人都等著她開口說話的那一天。從素素三歲多盼到她滿四歲,又從四歲盼到五歲,素素都沒有絲毫要說話的跡象,等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以為她這輩子注定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卻說話了。
朱文璋站在他阿媽身邊默默地看著素素父女倆蹲在地上相擁而泣,楊懷忠痛哭的樣子令他感到有些害怕。在他眼里,楊叔叔從來都是威嚴不茍言笑的,為什么現在他會哭得這樣失態呢?朱文璋心里很難過。他的嘴咧開著,似乎在笑,可眼里的淚一顆一顆地滴落下來。朵依低頭看了看兒子,見他那副既可愛又可笑的傻模樣,伸手憐愛地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笑著說:“傻兒子,哭啥呢?妹妹會講話了不好嗎?別擔心,你楊叔叔哭那是因為太高興所以才哭的!”
“阿媽,素素真的會說話了嗎?”朱文璋仰頭看著阿媽,不放心地問。
“當然了!剛才你不是聽見她叫哥了嗎?”
“嗯,聽見了,素素她說‘哥——痛’。”聽了阿媽的話,朱文璋又重新快活起來,他笑嘻嘻地重復素素剛才說的話。因為太興奮,他全然忘了去細想素素說“哥——痛”這兩個字的意思了。
素素真的說話了,她只會說兩個字:“哥——痛”。不過,這就足以叫人激動的了。
高興了一番后,朱文璋又被楊懷忠催回書房去了。自從來到朱府,朱家人一直對素素視如己出,疼愛有加,楊懷忠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深懷感激,覺得自己無以為報,唯有全心全力教好朱文璋,以此作為報答。現在素素會說話了,楊懷忠更是對朵依感激不已,他覺得刻不容緩,朱文璋的詩文得再加一把勁了,唉,文璋這孩子很聰明,然則,實在是太頑皮了。
楊懷忠和朱文璋進書房后,素素的腳仍要繼續纏。
朵依輕輕拭去素素腮邊的淚,細聲慢氣地勸慰道:“素素乖,素素會講話了,伯娘真高興啊!來,忍著點,慢慢就不痛了。每個女孩子都要纏腳的。”朵依嘴里說著話,手里不停嫻熟地飛針走線,很快把裹好的藍布縫合固定好了。朵依給素素穿上新縫制的尖頭布鞋,特別叮囑她,睡覺的時候也不能脫鞋,若鞋臟了就換新的。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五雙繡著不同花樣精致可愛的布鞋說:“看,漂亮吧?呵,伯娘已經幫素素準備好五雙鞋了,素素愛哪雙就穿哪雙。”
等朱文璋習完字從書房里出來,素素還坐在小凳子上啜泣。她看到朱文璋又偏著小嘴哭著喊:“哥——痛!”
朱文璋走過來奇怪地問:“妹,你怎么還在這里啊?為啥哭了呢?誰欺負你啦?”
素素苦著臉指指腳。
看到素素的腳,朱文璋似乎剛剛醒悟過來,他大叫道:“妹,阿媽幫你纏腳了?”朱文璋看過四個姐姐纏腳,他知道什么是纏腳,也知道纏腳很痛。他問素素:“是不是腳很痛?”
素素仍苦著臉,點了點頭。
朱文璋搔搔腦門,眼珠轉了轉,湊近素素的耳際,小聲地說:“別怕,等阿媽回房睡覺了,我就幫你解下來。”
這天晚上,催了很多次,朱文璋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回房睡覺。直到素素被朵依抱回房睡了,他才怏怏不快地回自己房間去。
素素一向由婭囊陪睡,今天是她第一天纏腳,朵依為了安慰她就留在素素房間里陪她睡了。
怎么辦?朱文璋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好像還聽見素素喊“哥——痛”。
第二天一早,朱文璋偷偷溜進素素的房間里,阿媽已起床出門去了,素素還在床上。朱文璋心頭竊喜,立刻從柜子里翻出剪刀,掀開被子。素素醒過來,叫了一聲:“哥——痛!”
“噓——別出聲!”
朱文璋手忙腳亂地把纏腳布剪開,得意地說:“好了,沒有纏腳布了,你不會再痛了。”朱文璋拾起地上的纏腳布,抓起剪刀一陣亂剪,嘴里念叨:“我剪!我剪!我剪剪剪!看你還害妹妹痛不!”剪完后就慌忙沖出門去,因為遲些不見他,楊懷忠便會遣下人到處尋找他。
朵依回來看到滿地的藍碎布,氣得渾身發抖,她想都沒想就大聲尖叫:“朱文璋,你給我滾進來!”這聲尖叫很快變成命令被下人一層一層傳到朱文璋那里。不一會兒,朱文璋就耷拉著腦袋出現在阿媽的面前。
“跪下!你是怎么回事?”
“阿媽,你莫幫妹妹纏腳了,她痛。”
“跪下!”
朱文璋不情愿地跪在阿媽面前。
“阿媽,為哪樣女孩子一定要纏腳呢?你看妹妹那么可憐,你就莫幫她纏了嘛!”
“體面人家的女孩子都要纏腳,你要害妹妹一輩子嗎?”
“不纏不得嗎?”
“素素不纏腳,長大了變成手大腳大的丑姑娘,還有哪個愿意討她做媳婦?”
“我討!我愿意討!長大了我討!”朱文璋一聽說纏腳就是為了這個,滿不在乎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擠在門外偷聽的下人被逗得笑出聲來,朵依也忍不住“撲哧”的一聲輕笑。朱文璋見阿媽笑了,心里又輕松得意起來,他轉過身,沖著門外的下人做鬼臉。
朵依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說:“你去寫字吧!唉,這搗蛋鬼,我又要重新找布了。”
讓朵依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幫素素纏了多少次,朱文璋就幫素素剪多少次。跪也跪了,打也打了,跪完打完,朵依再纏,朱文璋照樣再剪。沒辦法,朵依只好把兒子的劣行告到丈夫那里去。
“文璋,你是啷個的嘛?”朱洪昌慢條斯理,平平常常的語氣卻透著無聲的威嚴。
“阿爸,妹妹她痛,你就叫阿媽答應莫幫她纏腳了嘛!”
“每個女娃娃都要纏腳的嘛。”
“妹妹不纏,長大了我討她做媳婦!”
“你——你這不懂事的娃娃!哪有體面人家的女娃不纏腳的?再說了,長大討不討素素做媳婦由不得你!”
“那我也纏,妹妹痛,有我陪她就不會那么痛了。”
“你這娃娃,講哪樣鬼話呢?進書房背書去!你給我記住了:下回你阿媽再幫素素纏腳,你莫去搗亂!”朱洪昌生氣了,他轟走兒子,氣沖沖地走進房間對太太說:“這娃娃太不像話了!在家里你們個個寵他,看看,看看,把他慣成哪樣了?簡直不可理喻!明年,明年一定把他送到云峰書院去!”
朱文璋弄不明白,為什么女孩子不愿纏腳卻偏偏被逼著纏,而男孩子主動要求纏腳卻不被允許?
朵依再次幫素素纏腳時朱文璋不敢再搗亂了。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看阿媽幫素素纏裹腳布,朱太太每纏一圈,素素就皺一次眉頭喊一聲“哥——痛”。素素一喊,朱文璋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朵依說:“傻兒子,你不敢看就莫來這里看了,回書房去。”
朱文璋不言不語,依舊坐在那里一陣一陣地掉淚。
兒子一反常態地安靜反倒讓朵依心軟了。她纏布帶的動作緩了下來,最后干脆停下手中的動作,對朱文璋說:“要不這樣吧,你去問楊叔叔,如果他同意素素不纏腳,阿媽就不給素素纏腳了。”
朱文璋一陣雀躍,他一蹦起來馬上跑去后園找楊懷忠。沒事時楊懷忠總喜歡待在后園。他喜歡坐在玉蘭樹下的藤椅上,一邊沉思一邊喝酒。
朱文璋一找一個準。楊懷忠果然就在玉蘭樹下的藤椅上喝酒發呆。
“楊……叔叔”盡管不是上課時間,見到楊懷忠,朱文璋仍然緊張。“楊……楊叔叔,您能不能不叫妹妹纏腳了,她,她痛。阿媽說,您同意了,她就不幫妹妹纏腳了!楊叔叔,您就答應了吧!”朱文璋吞吐了老半天才提心吊膽地把話說清楚。
這幾天,為了素素纏腳的事,朱文璋鬧得全家上下人人皆知。楊懷忠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不過素素的事一向是朵依打理,他相信朵依疼愛素素,就像是疼愛自己親生的女兒一樣。
楊懷忠抬頭看了看朱文璋,心想:這小少爺雖說調皮,鬧起事來無章無法,可心地倒像他父母一樣善良。他往嘴里送了一口酒,才慢悠悠地說:“好吧,那就去講給你阿媽,素素莫纏腳了。”經歷過那段顛沛流離的逃荒生涯,楊懷忠看透很多事,比如說纏腳,他想,他能從四川走到泗城府都歸功于這雙健康有力的大腳,試想,假如他是一個小腳女人,這漫漫逃亡路,大概還沒等跑出家門口,那場大水早就把他們父女倆沖走了,更別提徒步長途跋涉大半年了。世事難料,還是擁有一雙健康的大腳穩妥。
楊懷忠的一個看法不同,改變了素素的命運,從此后,素素就有了一雙能爬茶山涉泗水的天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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