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煮云居

　　朱洪昌的茶樓叫煮云居，那是一幢三層木樓。每層樓的功能各有不同：一樓專營老葉茶；三樓專營精品茶；三樓是朱洪昌檢驗貢茶質量和休閑泡茶的地方。一般顧客到二樓就自覺止步了，除了少許的幾個人，其他的人是難得上三樓的。

　　煮云居的西面、北面各開有一扇門。北門面臨人來人往的主街道；西門面朝穿城而過的泗水河。西門右側十步之遙是鏡澄橋，左側不遠是一棵比茶樓還高的老木棉樹。旁逸斜生的枝杈從樹的主干探過來，正好伸到三樓木欄桿前。朱洪昌平時就喜歡靠在欄桿邊，看泗水河上過往的漁船，看鏡澄橋上忙碌行走的人流。若是三月更好，滿樹的紅木棉花像一團團火開在眼前，那樣熱情飽滿的顏色感染得連人的心情都跟著開朗起來。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遲。已進入二月，空氣還帶著很重的寒氣。地勢低的茶場里春茶已開始摘采，青龍山上的春茶卻剛剛開始發芽。朱洪昌在等青龍山上的茶發第一道芽。無一例外，每年春天，他都要用最好的水泡最好的茶——水是去年大年三十夜從龍淵泉源頭取來深埋在地下貯存至今的泉水；茶是終年云霧繚繞的青龍山上在暖陽里抽出第一道芽的明前茶，這時令的泉水和這時令的春茶泡出來的茶才是泗城府絕味好茶。

　　龍淵泉泡春茶，朱洪昌對外從不隱瞞自己最為得意的泡茶秘方，可奇怪的是，別人如法炮制泡出來的茶卻遠沒有他泡的甘醇清香，對此，朱洪昌往往笑而不語。一杯茶看似簡單其實有許多奧妙在其中，水的封存、溫度，茶的摘采、加工等等某一個環節有差錯都會影響到茶的口感。除了這些，泡茶的人心境做不到平和恬淡，泡茶環境缺少人氣地氣天氣，再好的水、再好的茶也泡不出絕好的味道。

　　朱洪昌憑著這一手無人能仿制的制茶泡茶功夫，自光緒元年以來，就成了泗城府唯一被恩準加工貢茶的商人。

　　從二月一直等到四月，青龍山頂的春茶終于可以摘采了。這天一大早，朱洪昌就坐在煮云居里，等著工人把剛加工好的第一批春茶送來。他取出去年貯存的龍淵泉水準備檢試今年貢茶的質量如何，就聽到有人在篤篤篤地敲門。一聽這雜亂無章又不由分說近似霸道的敲擊節奏朱洪昌就知道是知府陳大人來了。

　　知府陳大人是不用通報就能自由出入煮云居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他新到任不久，自從在府衙里喝過一次朱洪昌泡的茶就對這道茶念念不忘。他是一個嗜茶之人，對朱洪昌的煮云居非常感興趣。平時一有機會就脫下官服溜到煮云居和朱洪昌喝茶神聊。

　　煮云居三樓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它分為里外兩進寬大的房子，外面是泡茶的地方，一張雕工精致花樣繁復的巨大的茶桌呈半弧形擺在南壁，泡茶的人坐在中間一邊泡茶一邊還可以輕松自若地和坐在茶桌外的朋友談天論地。房間四周是同樣做工精致的博古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精美的茶具，金、銀、玉、瓷、木、玻璃等各種質地都有。更令人嘆為觀止的是那大小不一，樣式華麗精巧的瓶瓶罐罐，里面裝的是從泗城府各地搜集來的清洌甘甜的山泉，那是泡不同的茶專用的。里面那進籠統算是書房，書房共有三間房間，一間是書房，房里四壁全是書柜，柜里是各種有關茶的書籍。房中央是一張雕花大方桌，上面整齊擺好筆墨紙硯，似乎隨時都在恭候茶興正濃的人進來揮毫潑墨。一間作臥室，那是朱洪昌倦乏時休息之用的。另一間則收放一些字畫。

　　陳大人本是個讀書人又嗜茶如命，煮云居自然成了他流連忘返的地方。

　　陳大人一進門立刻興沖沖地問：“洪昌兄，聽說青龍山的春茶到了，小弟特地趕來品嘗朱兄最拿手的‘龍泉春’茶喔！”

　　朱洪昌站起來，雙手一拱，做了一個揖，笑道：“陳大人消息真靈通，小人正準備泡呢。今年春天來得遲，還不知口感如何？來來來，大人快請坐！”

　　自從成為貢茶商后，每年春天的那泡龍泉春茶已不單單是朱洪昌的個人癖好，更是他每年檢驗把關貢茶質量的程序。人人都只看到朱洪昌成為貢茶商后的名氣地位財富如何榮耀，卻沒人看得到朱洪昌內心的愁苦。自光緒初年，青龍山的凌云白毛茶被列為泗城府貢茶之首以來，每年春天，青龍山頂的第一道春芽就像一只扼住朱洪昌喉嚨的手，茶好，朱洪昌的性命就在；茶孬，朱洪昌的性命就險。就如現在，這姍姍來遲的春天就讓朱洪昌有如履薄冰的感覺。

　　陳大人在半弧形的茶桌邊坐下來，他看見朱洪昌往一只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里緩緩倒下燒開騰著熱氣的龍淵泉，靜臥在杯底彎曲的茶芽立即像一個個舞蹈中的女子慢慢舒展開自己妙曼的肢體。一芽一葉，一芽一葉，鮮嫩的顏色，完整的芽形，每一枚春芽都芽朝上，莖朝下地在滾動的水中上下浮動。少傾，一陣清醇的香味慢慢從杯口溢出，直撲人的鼻口。陳大人看癡了，忍不住撫掌贊道：“好哉！妙哉！”

　　泗城府產的茶因芽葉肥壯，黃綠或綠色，茸毛特多，持嫩性強而被稱為白毛茶，又因其色翠、毫多、香高、味濃、耐泡等五大特色而成為貢茶。青龍山春茶在摘采、加工各個環節上都比其他的茶嚴格、復雜。茶要在二月于雨水落地前采蕊，所采茶蕊要求細嫩白凈，一芽一葉，芽形完整，絕不能以老充嫩，以粗充精。摘采下的茶葉還要經過數十道工序制成，送到煮云居讓朱洪昌親自檢驗，合格后才按貢茶規格分類裝在匣內或瓶內，送往京城進貢。

　　聽陳大人未品先贊，朱洪昌微笑不語。他把沖泡好的茶往陳大人面前一送，道：“茶好不好，聞不算，品才知。大人，請！”

　　陳大人接過茶，湊到鼻前深深一吸，瞇眼作陶醉狀，然后送入口中淺淺抿了一口，用舌頭在口中圍攪三圈，片刻才慢慢咽下。一股淡淡的苦味在陳大人的口腔回繞，他微微皺了皺眉。朱洪昌看在眼里，心立即提了起來，懸在半空。疑是今年春茶發芽太遲，誤了時令敗了味道。陳大人緊了緊眉頭，復又舉起茶杯送到唇邊抿了一口，方咂舌嘆道：“好茶！果真好茶！”朱洪昌疑惑不已，他也舉起茶杯淺淺地抿了一口，一陣苦味直刺舌根，沒容他作過多思索，苦味即在口中淡淡化開，變成一種純粹甘醇的清香充盈唇腔，久久不散。

　　果然是好茶！朱洪昌懸著的一顆心放回了原處。

　　陳大人握著茶杯不解地問：“洪昌兄，這茶似乎與往常有所不同啊，莫非你又研制出新的泡法了？”

　　“哪里，哪里，我也正迷惑呢，這奇怪的味道從何而來？想必是今年春寒太久，茶葉過量吸收寒露才形成這味道的吧。真是奇了怪了！”

　　“哈哈，這真可謂是天意，可遇不可求也！”

　　兩人從茶談到水又從水談到盛茶的器具。談興正濃時，突然從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聲。不一會兒，就聽店小二在門外喊：“老爺，老爺，有人來鬧事了?！敝旌椴叱鲩T外，跟著店小二下了樓。

　　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中年漢子在鬧。兩個店小二正往門外推搡他，醉漢跌倒在地上，嘴里還不停喊：“還我一包老茶！還我一包老茶！你們還該我一包老茶！”店小二擼起袖子向他舉了舉拳頭示威，醉漢一邊用袖口擋頭，一邊躲閃，嘴里仍不停喊：“還我一包老茶！你們還該我一包老茶！”

　　原來，上個圩日，這漢子曾挑一擔柴火賣給茶樓。漢子說他那擔柴有一百斤足，但伙計拿秤一稱卻少了十斤。他們嫌漢子缺了斤兩，便扣了他一包老茶葉的錢。不曾想，這個圩日，這漢子趁醉來找茬了。

　　朱洪昌走上前，命店小二拿兩包老茶給醉漢。店小二嘴里嘟嘟囔囔地去了，他們說：“我們老爺哪都好，就是這里太軟了?！彼麄冎噶酥感乜?。

　　醉漢得到茶葉，嘿嘿一笑，一步三搖趔趔趄趄地走遠了。

　　陳大人站在欄桿前，把這一幕看在眼里。待朱洪昌上樓，陳大人說：“洪昌兄，對這些刁民不可太心慈手軟，他們會得意得忘了自己身份的?！敝旌椴α诵?，說：“不打緊，我認識那漢子，他是凌霄山后的，常來賣柴火，是個好茶比好酒更甚的家伙，兩包老茶，不值幾文錢的?！标惔笕瞬恢每煞?，他低頭托腮踱著方步轉了一圈，說：“煮云居好是好，就是離這些土民太近，人多嘈雜，影響情緒，朱兄何不把它遷到更為雅靜的地方？”

　　朱洪昌微笑著，把陳大人引到欄桿邊，說：“大人請看，煮云居西臨滔蕩奔流的泗水河，北朝人群熙攘的主街道；您再往這邊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前后左右都是郁郁蔥蔥高大茂盛的樹。這水在流動，是活水；這人在走動，當然是活人；這樹在生長，自然是活樹，這就是古人所謂的天氣、地氣、人氣。泡茶講究的是心境和靈境，心境說的是泡茶的心情要平和恬淡，而靈境則是指泡茶的環境。心靜自然涼，大人，您看，我這煮云居是不是心境、靈境，樣樣齊全了？”

　　陳大人依言往前后左右觀看，果真看到如朱洪昌所說的那樣。四月的木棉樹把一枝開得濃烈似火的花枝伸到他眼前，他低頭嗅了嗅，心里暗暗嘆道：心情煩噪時，就這樣聞聞花氣，聽聽水聲，胸內的污濁之氣得到更替，再壞的心情也會變成好心情。嗯，朱洪昌的眼光不錯，把煮云居建在這里也不失為一個理想的地方。可是那些土民，唉，這些土民還是離遠些為好。

　　這些話他沒說出口，官是官，商是商，官與商到底還是不同，有些話還是不說為好，言多必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