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泗城府

　　楊懷忠要去的泗城府府城是一座小山城，城的四周環繞著巍巍青山，四條大小溪流匯入城中，聚成一條清亮剔透的河流滔滔蕩蕩地從城中穿過。

　　進入挹翠門，楊懷忠牽著素素的手走在鋪著尺余寬的雙行青石板路上，街兩旁是人家戶，幾乎每一戶人家的門前都是一幅相同的場景：包著帕子的漢子排坐在門前石條上，互相傳遞著水煙筒咕嚕咕嚕地吸著煙，幾個穿著黑斜襟上衣腳蹬繡花鞋的婦女則圍坐在火籠旁納鞋底。男人聊男人的，女人聊女人的，說說笑笑，互不干擾。

　　楊懷忠從第一戶人家門前走過又從第二戶人家門前走過，每路過一戶人家門前他都想停下來打聽一下朱洪昌的消息，可他見他們談興盎然的樣子，滑到嘴邊的問話幾次都被壓了下去。他不是膽怯，而是他覺得每一撥人的話都排得滿滿當當的，他的問話根本找不到縫隙插進去。

　　楊懷忠在大街上轉了轉，這里的每一條街道都鋪著雙軌青石板路，光憑那青石板磨損成兩條石槽的痕跡就能看出，那上面至少已歷經幾百年的人足馬蹄的踩踏打磨。沿街而居的每一戶人家門前都用石條鑲成一尺來寬的溝。溝里流淌的是和穿城而過的河流一樣清亮剔透的水。不時有人從屋里走出來，蹲在溝前淘米洗菜。

　　已是掌燈時分，楊懷忠走到一座石橋旁，只見橋頭右方鐫刻“鏡澄橋”三個字，兩棵茂盛的大榕樹一左一右護衛著，一個古峻的老者背著魚簍正從榕樹下鉆出來。楊懷忠連忙喊住他：“老伯！”

　　老者回頭一望，不說話，等著楊懷忠說出下一句。

　　楊懷忠說：“問哈，你曉得賣茶的朱洪昌嗎？”

　　“朱洪昌？”老者指了指河對岸，說：“喏，那就是朱老爺的茶樓！他家在正北街，過了這橋，往前左拐就到了。”

　　原以為還要費上好多口舌才會問清楚，沒想到原來竟是這么容易。

　　后來，楊懷忠才知道，其實，朱洪昌在泗城府很有名，在府城街頭隨便找一個人問都能問得到。

　　朱府大門前種有兩株高大的白玉蘭樹。在大門飛翹伸延出來的檐廊下掛著的兩盞大紅燈籠映照下，樹的影子婆婆娑娑，一半優雅地灑落在寬闊平整的泥地上，另一半曲折成有趣的樣子投落在緊閉的大門上，整個朱府浸在一片幽靜和安詳中。

　　楊懷忠上前敲開門，報出自己姓名和來處，一個下人便跑進去傳話。不久，朱洪昌連同太太就從里面疾步迎了出來。朱洪昌身材瘦小面色黝黑，他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長袍，外套一件加厚的藍綢短褂。得體的衣著，讓人忽略了他身材的瘦小和面容的黝黑。他的太太朵依與他正好相反，體態豐腴，一張圓臉笑意盈盈，很溫婉賢淑的樣子。朵依與朱洪昌年紀相仿，也是三十來歲，她上身穿著斜襟藍干衣，領窩至右腋下的衣襟、兩袖上都鑲有幾道色澤鮮艷的寬幅滾條。下身是長至腳踝的長褶裙，腳上則穿著一雙做工精細的圓口繡花鞋。朵依綰著的發髻、耳垂、頸脖和雙腕上都佩帶有銀飾，蓮足微動時便佩環相擊，叮當輕響。一看這穿著就知道朵依是泗城本土的僮族人。

　　朱家的宅第氣勢和夫妻倆的穿戴讓楊懷忠猶豫起來。他掃了一眼自己和素素蓬頭垢面的樣子，心里有些后悔就這么冒冒失失地來找朱洪昌。二十年的時間能改變很多事情，就算是兩小無猜，誰又能擔保在貧與富之間兩人曾經的友誼不會發生變化呢？

　　沒見到朱洪昌之前，朱洪昌在楊懷忠心里還是小時候那個胖手胖腳，一聽到讀書就頭痛的頑皮小子。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卻是這么一個陌生但顯然是生活過得很富足安逸的中年人。

　　對視了片刻，朱洪昌張開雙譬奔過來擁抱住楊懷忠。他用力拍打著楊懷忠的背，不相信地大聲叫喊：“懷忠，真是懷忠！你啷個來了？啊啊，老天！你啷個來嘛！”

　　那股濃重熟悉的四川口音，讓楊懷忠有一瞬間的恍惚，二十年的距離，二十年的陌生被這一擁抱拍打寒暄猛地拉近了，似乎又覺得他們分開的不是二十余年，而只是昨天。

　　楊懷忠覺得喉嚨里有東西哽噎，只敢傻呵呵地張著嘴笑，他怕一說話眼淚就會跟著掉下來。

　　朵依站在一旁微笑。她的目光落在素素臉上，素素正咧著小嘴望著她笑呢。看到這清朗無邪的笑朵依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小丫頭。她見丈夫和楊懷忠還傻站著，便用手推推丈夫，提醒他說：“別光顧著說話呀，快進屋唄！”朱洪昌“呀”的一聲，似乎剛從巨大的喜悅中清醒過來，連忙請楊懷忠父女進家門。

　　一進門才發現朱府其實很大，這是一座四合院式的房子，有大門、左右偏房，接著是一個井院，從井院上幾級石臺階后，有個幾米寬的檐廊，從檐廊進大門，便是大堂，大堂正中是神龕，大堂正面是正房，兩邊是東西廂房，再后面是一個大院子，種有各種花木。

　　朱洪昌領著楊懷忠走到大廳坐下，喚人下去備酒備菜。朵依牽著素素的手，抱在膝上逗她說話，可素素只是仰臉對著她笑，笑，笑。她見素素衣著單薄，滿臉泥污，便讓人帶她去清洗，并走進里間拿了一套月白色的小衣衫給素素穿上。愈入夜，泗城天氣愈冷。朵依說：“這衣服是文璋哥哥穿過的，先將就穿著，明天買塊布料伯娘給妹仔縫新衣服哦。”

　　聽著朵依細聲慢氣地和素素說話，楊懷忠又想起了素素的母親，眼窩里不禁又一熱。

　　酒菜備上，朱洪昌與楊懷忠邊飲邊聊。朱洪昌得知楊懷忠的遭遇后，感嘆不已。他當下決定讓楊懷忠父女在這里長住下來，并讓楊懷忠做兒子朱文璋的家庭教師。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從遠到近。只見一個肥胖的婦人疾步追在一個約摸五歲的小男孩身后。

　　小男孩顯然還沒睡足，一邊揉著惺忪的眼一邊跑。

　　朵依不滿地責怪道：“婭囊，少爺剛才不是睡了嗎？你怎么把他帶來了？”那個被喚著婭囊的下人說：“少爺聽講家里來了小客人，就不肯睡了，吵著要來看嘞。”

　　朵依說：“那就讓他來嘛。”

　　小男孩幾步跑到母親身邊。他拿眼興奮地看著素素，用手點著她的鼻子問：“阿媽，她是哪個呀？”朵依連忙拿開他的手，笑著說：“她叫素素，四川來的，快喊妹妹，以后她就住在我們家，你莫欺負她哦！”朵依又指著小男孩對素素說：“素素，這是文璋哥哥，快叫哥！”

　　素素歪著頭，用那雙大黑眼睛看了朱文璋很久，咧開小嘴笑，卻不開口說一句話。楊懷忠說：“她還沒曉得講話喔。”他又想起在朝陽關上遇到的老和尚那奇怪的眼神，又憂心忡忡地補了一句：“也不曉得這輩子她還會講話不。”

　　朵依連連擺手，“呸，呸！莫亂講！”然后勸慰道：“有的娃娃天生講話遲，講話遲的娃娃聰明哦。”又對朱文璋說：“妹妹還不會講話，你要多教她講，還要保護她，不要給別人欺負她哦。”

　　朱文璋高興得跳起來，他前面有四個姐姐，平時阿媽都是囑咐姐姐謙讓他，保護他，現在終于有一個妹妹讓他來謙讓和保護了。他興奮得來回搓著兩只手，圍在母親身邊轉來轉去，驚奇地看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妹妹。

　　“文璋，到這邊來。”父親叫他。

　　朱文璋走到父親跟前。朱洪昌指著楊懷忠對兒子說：“這是楊叔叔，是素素的爹，是爸爸給你請來的先生，快來給先生磕頭！”

　　朱文璋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老老實實地給楊懷忠磕了一個響頭。楊懷忠笑道：“乖娃娃，快起來，快起來唦，用不著啷大的禮喔。”

　　朱洪昌正色道：“夫子之禮還是要行的，這娃娃調皮，以后靠你嚴加管教啰！”

　　人的想法就是怪，自己做不到的事卻希望兒輩來完成。朱洪昌就是這樣。他自己不喜歡念書卻希望兒子學好詩文。他甚至希望兒子長大后去參加科舉考試，改變朱家世代沒有人做官的狀況。

　　書房設在西屋。每天早飯之后開始上課。朱文璋的四個姐姐，分別是十五歲、十三歲、十一歲、九歲，取名梅、蘭、竹、菊。她們也要和弟弟一起讀書習字。因為朱文璋年紀還小，因此楊懷忠每天早上只教他們念《三字經》、《增廣賢文》、《幼學瓊林》等這些比較易讀易懂的書，下午是描紅。《五種遺規》是少不了要學的。《五種遺規》里的文章都是論文及生活之道、學校規則、孝順父母、讀書方法等，楊懷忠認為不論男孩子女孩子都應該懂得這些規矩。

　　相對朱文璋來說，姐姐們的功課就要輕松多了。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女孩子不需要學那么多，只要能讀能寫，會點詩文就行了。她們主要學“德言容工”。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婦德要求女子勤儉、恭順，能正身立本；婦言要求女子辭令得體謙恭，與人交談要會隨意附義，能理解別人所言，并知道自己該言與不該言的語句；婦容要求女子容貌要整潔規范，出入要端莊穩重持禮，不要輕浮隨便；婦功要求女子必須學會烹調、縫紉、刺繡，包括相夫教子、尊老愛幼、勤儉節約等生活方面的細節。越是體面人家的女兒越應該懂得“德言容工”，因為這不但是衡量她們自身的修養，同時也是衡量她們父母的修養，這些就由朵依親自調教了。

　　下午，女孩子們描了一會兒紅就可以下課了。她們集中到朵依的房間里學做針線，朵依帶著素素在一旁觀看，時不時指點她們的針法。

　　姐姐們都離開書房后，朱文璋自己一個人就坐不住了，他心不在焉地在紙上描紅，不時偷眼看講臺上的楊懷忠。楊懷忠對他比對姐姐們嚴格多了，姐姐們背書有錯漏時，他只是板著臉讓她們重背，可朱文璋背書有錯漏那手心上是要挨板子的，因此，朱文璋怕楊懷忠比怕自己的父親更甚。

　　楊懷忠好酒。早上要教學生念書，因此早上他是不喝酒的，可下午就不同了，下午學生們描紅，他可以拿著酒壺坐在講臺上，一邊喝酒一邊監督。可有時候他喝著喝著不知不覺就喝多了，一喝多他就要醉，一醉就會趴在桌上睡。這一睡朱文璋就有機會逃課了。

　　朱文璋一邊描紅一邊用眼角觀察楊懷忠。楊懷忠這時候正舉著酒壺一邊喝一邊看著窗外那棵玉蘭樹發呆呢。喝著喝著，他的頭慢慢垂下來，不久就垂到桌面上，很快，細細的鼾聲就響了起來。朱文璋一聽到鼾聲心頭一喜，連忙扔下手中的筆，躡手躡腳溜了出去。

　　朱文璋溜到阿媽屋里，看見幾個姐姐正在繡花，阿媽不在屋里，素素獨自坐在地上玩耍。朱文璋對繡花不感興趣，他徑直跑到素素身旁逗素素玩。朱文璋說：素素乖不乖？素素咯咯咯地笑。朱文璋又問：素素乖不？素素還是咯咯咯地笑。素素不會說話，因此朱文璋問什么她都是咯咯咯地笑，逗得朱文璋也哈哈地大笑。素素見朱文璋笑又跟著咯咯地笑，兩人就這樣笑來笑去，樂得朱文璋仰倒在地上直蹬著那雙肥腿。

　　“文璋，你在這里做哪樣？還不快去寫字！”朵依走進來一見到朱文璋就大聲呵斥他。

　　“阿媽，人家都寫了半天了，手都酸完，就給我耍一下嘛，就一下下哦？”

　　兒子一撒嬌做母親的就心軟了，她只在嘴上嚇唬他說：“給你爸看到，小心屁股痛喔！”

　　朱文璋沖她伸了一下舌頭，扮了一下鬼臉，嘻嘻地笑了起來。他一聽阿媽的語氣就知道阿媽其實已經默許了，更加有恃無恐地和素素玩了起來。不過，朱文璋嘴里說的那一下下可不真的就是一下下，他這一玩往往就是一個下午，若非先生來找，他是不會主動回書房習字的。

　　倒不是朱文璋不畏懼阿爸，而是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阿爸都待在茶樓里，根本不可能來管他。朱洪昌小時候是個茶癡，長大后仍是個茶癡，除了對種茶、制茶，泡茶感興趣，家里的瑣事他一概不管，因此家中的事基本上是太太朵依一個人說了算。盡管如此，朵依還是習慣凡事拿丈夫的名頭來教育孩子，在她心中，朱洪昌是她的天也是孩子們的天，不但自己要聽他的，孩子們更應該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