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爬完五十二級石階后,楊懷忠就看到一個用青石條砌成的窄小的門,這就是朝陽關(guān)。按一路打聽到的說法,過了朝陽關(guān),泗城府府城就在眼前了。
楊懷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硬撐了兩百多個日日夜夜的體力像猛然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跑光了氣,變成一具干癟皺軟的外殼。他一跨過石門,就順勢靠著石階坐下,攤手攤腳地半躺在那里。三歲多的素素爬過來靠在楊懷忠的懷里,眨巴著眼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爹爹。已進入臘月,雖然正午的陽光很耀眼,可山風(fēng)襲來時還是讓人忍不住打哆嗦。楊懷忠摟過素素,把她往腋下緊了緊,閉眼依舊半躺在石門檻上一動不動。
朝陽關(guān)不時有風(fēng)颼颼吹過,枯枝敗葉在楊懷忠耳旁唰唰劇烈地搖響。楊懷忠已不再去想到了府城后能不能找到朱洪昌,也不去想找不到朱洪昌他們父女倆怎么著落。楊懷忠現(xiàn)在只想睡,好好的,放手放腳地睡上一覺。
從四川走到泗城,他已經(jīng)長途跋涉了大半年。從四川出來時他還有一匹馬,一些行李,可還沒等他走出四川地界,馬和行李就全被搶光了。有什么辦法呢?大災(zāi)年到處是兵荒馬亂,四處逃荒餓瘋了的人趁亂搶劫,散兵游勇更是霸山成匪,能保住性命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
折財免災(zāi),財去人安樂,無奈時楊懷忠是這么想的。沒有了馬和行李,一大一小兩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倒省去了很多擔憂和麻煩,可就苦了這兩條腿和年幼的素素了。
睡意蒙朧中,楊懷忠看見一個高條條的人影背對著陽光立在他面前。楊懷忠揉揉眼睛,定了好一會神才看清那人影原來是一個瘦得出奇的老和尚。老和尚沒看楊懷忠,他的視線停留在素素的臉上,而素素正用她那雙黑汪汪的大眼睛安靜地迎視著老和尚的目光。
素素一點兒也不怯生,她神態(tài)恬靜平和。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掌合十。他把視線從素素臉上移開投向楊懷忠,道:“施主,山上寒露重,你還是快帶孩子進城吧。”
說罷,和尚不再多語,他轉(zhuǎn)身沿著向上蜿蜒盤纏的石臺階,一級一級,緩步向山上走去。
楊懷忠起身往四周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已然臨近黃昏。氣溫比正午的時候要冷多了。他伸手拉起素素,父女倆慢慢朝城里的方向走去。這時候,從山頂?shù)脑婆_寺里傳來幾聲洪亮渾厚的鐘聲,在寂靜的山谷里回蕩,這讓楊懷忠又想起剛才那老和尚來。他想那和尚定是山頂寺里的,那和尚瘦得離奇,可卻精神矍鑠目光堅定,像是有些道行。他看素素時的眼神讓人好生奇怪。難道他已經(jīng)看出素素三歲多了還不會說話嗎?他是不是在暗示這孩子是啞巴,一輩子都不會說話了?
楊懷忠想著,剛剛松弛下來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素素仰臉看楊懷忠,咯咯地笑,亮晶晶的兩只大黑眼睛彎成了兩個小月牙。楊懷忠低頭看女兒,素素的笑聲讓他感覺到心里暖融融的。他憐愛地拍拍她的小腦袋瓜,這些日子來,如果沒有素素陪著,這一路的跋山涉水,忍饑挨餓,他真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走到泗城府。唉,這可憐的孩子,小小的年紀就沒了娘,要是她真的一輩子都不會說話成了啞巴可如何是好???
想到素素的娘,楊懷忠不禁有些傷感。
幾年前的那個秋天,楊懷忠要到成都府趕考。自從二十六歲考中秀才后他連續(xù)參加兩次鄉(xiāng)試,結(jié)果都落第了。這是第三次。楊懷忠對身懷六甲的妻子說,倘若這次再不中,以后就做個教書先生好了。妻子一手反搭在腰上一手托著凸出來的大肚子,望著丈夫細聲慢氣地說,再去試試吧,幸許這次就能中了呢?接連兩次落第,楊懷忠已心灰意懶,他只想留在鄉(xiāng)間做個教書先生??伤荒芊髌拮拥囊?,因為那也是父親在世時的夙愿。
剛進入秋天,妻子就已經(jīng)收拾好包袱催他上路了。他想那就再試試吧,這次再考不中也該徹底死心了,也許命中注定他就應(yīng)該是個教書先生而妻子本該是個秀才太太吧。
果然又落第了。
當楊懷忠在張貼的榜上尋不到自己的名字時一直懸著的心反而一下子落地了。他想,這下好了,從此后就可以安心地留在鄉(xiāng)間做個教書先生過平靜的日子了。算算日期,妻子也該生了。是男孩還是女孩呢?楊懷忠打心里希望是個男孩,他想要是生個兒子也能對祖宗有個交代了,就算自己考不中舉人,楊家先祖看在孫子的面上應(yīng)該不會太怪罪他吧?楊懷忠二十歲娶妻,結(jié)婚十幾年了妻子一直不開懷,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楊懷忠一直為自己沒有子嗣而深感愧對祖宗。好在老天開眼,妻子的肚皮終于凸起來了。
妻子是八月十五那晚分娩的,是個女孩。楊懷忠從成都府回到家時女兒已經(jīng)幾個月大了。楊懷忠第一眼看見這個孩子就喜歡上了她,或許是她太愛笑了,也或許是他三十五歲才當?shù)那樘貏e激動的緣故吧,總之,楊懷忠忘了自己曾經(jīng)那么希望妻子生下的是個兒子。
妻子還包著頭巾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妻子說,臨產(chǎn)那晚,她做了個夢,夢里全是桃花,開得很紅很艷的桃花,每一朵都有碗口粗。她站在桃樹下,一朵最紅最艷的桃花從枝頭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她凸起來的肚子上。她在痛中醒了過來,原來是要分娩了。這痛一直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接生婆都已打算放棄這個孩子了,不曾想,這孩子卻又奇跡般降生了。
八月應(yīng)該是桂花啊,怎么會是桃花呢?妻子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還紅艷得這般出奇?而且為什么別的日子不出生,拼命拖了三天三夜,偏偏在八月十五月亮最圓的那晚才出生呢?不管怎么樣,她都覺得這孩子來得有些蹊蹺,這不,丈夫又落第了,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冬月,可她身上的惡露還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這孩子怕是來討債的了。
楊懷忠可不像妻子那樣想,他覺得這個桃花夢很吉祥。《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里有詩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彼o女兒取名桃灼,意指女兒像桃花般美麗??善拮硬煌?,她說這孩子生來就太艷,可不敢再取這么個明艷的名字,女孩太明艷是會招天妒的,還是素一點的好,素一點興許就能瞞住天眼不會為難這個孩子了。于是,素素就取代了桃灼。
自孩子出世后,妻子就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身上的惡露一直不斷,到后來,惡露的顏色越來越深氣味也越來越重。請郎中抓了很多次藥都無濟于事。跟妻子相反,素素卻越長越明麗,真像夢里的桃花一樣,明麗得出奇。其實這孩子也沒有什么與別的孩子不同的,就是特別愛笑。一般來說,沒滿月的嬰兒在夜間都會哭騰那么幾次,可素素不哭,她笑,咧著小嘴兒讓兩只亮晶晶的大黑眼睛笑成兩彎月牙。
半年后,不斷消瘦下去的妻子像枯敗的花朵終于在一天夜里凋零了。半歲大的素素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楊懷忠以為自己就這樣一輩子留在四川鄉(xiāng)間做個教書先生拉扯大素素了,沒想到一場洪水讓他們父女倆的命運來了一次大改寫。
剛進入五月,老天一反常態(tài)瘋了似的不停不斷下起大雨來。不久,洪水暴發(fā),橋梁毀斷,房屋倒塌,山體滑坡,漫漫黃水汪洋成片,整個村子被淹沒在洪水中。楊懷忠背著素素跟隨村民逃出村莊,他發(fā)現(xiàn),一路上到處都是逃荒的人。
楊懷忠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該往哪里去。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最要好的玩伴——朱伯伯的兒子朱洪昌來。
朱楊兩家是世交,祖上都以制茶為生。朱洪昌和楊懷忠同歲,兩人同在一家私塾念書。朱洪昌喜歡制茶不喜歡念書而楊懷忠喜歡念書不喜歡制茶,這并不妨礙兩人的友誼,用兩家大人的話來說,這兩個孩子好得同穿一條褲子。同治末年,朱家舉家遷往廣西,聽說在泗城府府城開了一家茶樓,這以后,兩家便斷了音訊。
這期間,楊家經(jīng)歷了父逝,敗落。
現(xiàn)在楊懷忠決定去泗城府碰碰運氣。他把逃難匆忙帶出來的積蓄買了一匹馬,帶著素素往廣西泗城府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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