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池州府衙,書房中一直亮著朦朦的燈火,府尹章世恒坐于桌前,手拿一書,卻半天未翻動一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該回了吧。”房中似傳來他的自言自語。
“大人。”許是回應他的自語,恰此時門外傳來一男子的聲音。
“進來。”章世恒的語音中竟含了一絲急迫。
應聲推門而入的正是王朗,剛從醉花樓過來,臉上還帶著一抹紅暈,口中噴出的氣息也帶著濃濃的酒味,如若不是那黑亮的眼珠,任誰都要將他當成宿醉之人。
“事情可辦好了。”章世恒看著他,雖是問話,卻帶著肯定,因為這個屬下最是讓他放心,交辦的事沒有辦不好的。
“回大人,一切順利。”王朗見大人有些急切,也不敢怠慢,忙將今日與陳仕仁去王家溝之事詳詳細細的稟報了。
“嗯。”章世恒捻著胡須,深思良久,才開口說道:“雖說那陳仕仁并不打算追究,但你也不可疏忽,畢竟欺君之罪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咱們誰也承受不起。如今你既與他交好,還需保持下去,若有任何風吹草動的,咱們也好提早有個準備。”
“是,大人。”王朗想了想:“大人莫非怕有人告發么?”
“這倒不至于,梁家在軍中還是有些威信,他父子判罪,軍中本有微詞,認為過重,在這種情形下自不會有人出來趕盡殺絕,除非他不想在軍中立足。我所擔心的只是劉鎮劉大人,若他決意要查,自有許多破綻。”
“大人盡可放心,你前日交待的送些禮品過去,屬下已派人日夜兼程的趕去,想必明日即可到達,況大人與那劉大人同榜中了舉人,雖說他后來以武出仕,但總還有同年之誼,應不會為難大人才是。”
“嗯,你說得也有道理。童大人為了要向皇上交待,一心只想早日將叛軍剿滅,劉大人自將心思用在了戰場上,公文上既已說明由地方執行,想來他應不會過多的過問。”
“大人說的是。這些時大人為了此事耗了不少心力,還望早些歇息,保重身子要緊。”
“唉,我也只是聊盡綿力而已。倒是難為了那梁家侄女,竟能在如此短的時日內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令人好生驚訝。”
“這梁小姐確有幾份膽色,昨日在陳大人面前有理有據,不卑不亢,我原以為要費上一番手腳,不想卻如此順利。”
“好了,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著,這事到此為止,千萬不可在他人面前提起。”雖說對王朗已是非常信任,可仍忍不住囑咐一遍。
“屬下明白,大人放心。”王朗拱了拱手:“那屬下告退了。”
“去吧。”
此時梁府中亦有一點慘淡的燈火,在周圍的漆黑里,這燈火是那么的微弱,仿佛隨意的一口氣就能將之吹滅。
若大的府中如今只余五人,為了方便互相照應著,小四也不避男女之防,搬入了紅楓院的廂房中,柳如翠在內室外間搭了個鋪子,與劉嬤嬤輪換著在床前端茶遞水,而梁紅玉自是整日整夜的守在母親床邊,實在熬不住了,就著床頭靠會兒。
梁老夫人這一日一直昏迷著,前些天還能進些浠粥,后來只能喝些水和湯汁,至今日卻是連水也不能進了,牙關緊咬,口不能張,喂多少都從嘴邊溢出來,眾人急得沒法,只能強力將嘴扳開,希望著多少能喂進去一些。
因些時未進食,老夫人已瘦得不成人形,兩眼如凹進去的兩個黑洞,臉上和身上只剩了皮包骨頭,看著就怕人。
“夫了只怕……過不了今晚。”外間劉嬤嬤啞著聲音同柳如翠小聲說著:“小姐太過傷心,小九姑娘到時須幫老奴做些安排。”
“嬤嬤吩咐即是。”柳如翠心中難受,不由引動了母親去世時的傷痛。
內室,梁紅玉撫著母親的白發,指尖不忍落在那瘦得顴骨高聳的臉頰上,只是癡癡的看著,不能想象那雍容富貴的娘親有一天會成這幅模樣。
老夫人卻在此時將眼睛睜開了些,嘴里嘰咕著,語音含糊,也聽不清說些什么,梁紅玉忙將耳朵貼近她的嘴,母親似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說著:“老……爺,宏……兒,玉……兒……”
梁紅玉心中又是一痛,挨著母親的耳朵,輕輕的喚著:“娘親,玉兒在這兒,爹爹很快會回來的,大哥也要回來了,娘親,您別擔心。”
那老夫人聽她如此一說,眼睛一下子睜開,睜得大大的,眼中的混濁慢慢消退著,似清醒了些,喉嚨滾動,口中竟喊出了一句完整清晰的話來:“老爺,你來……接……我了。”
眼睛直向上望去,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慢慢的笑容逐漸凝固。
“娘親,娘親。”梁紅玉見母親如此模樣,一時又驚又慌。
柳如翠和劉嬤嬤聽到動靜,忙進了內室,兩人一見亦是慌了,劉嬤嬤上前探了探老夫人的鼻息,長嚎一聲:“夫人,夫人……去了。”
“娘親……”梁紅玉撲在母親身上大哭起來。
柳如翠一邊抹淚一邊勸解著梁紅玉,一時哭聲響徹府邸。小四聽到哭聲,亦趕至內室,可除了傷心落淚外,也不知能幫些什么。
“姐姐,姐姐。”房中突然聽不見梁紅玉的聲音,柳如翠挨近一看,梁紅玉竟又暈了過去,連日的打擊之下,她的身子已如內里已被蛀空的枯樹,隨時都將轟然倒塌。
“小九姑娘,先將小姐扶到外間榻上。”劉嬤嬤終于清醒過來,向兩人一一分派著:“小四公子,麻煩你將燒好的熱水端來。小九姑娘,請快些進來幫我。”
本來應提前凈身的,現在來不及了,只能趁老夫人身子還未涼,兩人協助著,給老夫人凈了身,換了早已縫制齊全的壽衣,抬至外間放置好的靈床上。
劉嬤嬤將老夫人的眼皮輕輕合攏,拿出一粒珍珠放入老夫人口中,再將一枚宣和元寶和一塊小米餅子給老夫人手中握著,口中喃喃念道:“夫人,老奴會多燒些錢為您送行,您就安心去找老爺和大爺吧。”又拿出一床干凈的衾被鋪在老夫人身上,用白布蓋了臉。
靈床前設了張供桌,供上一滿碗“倒頭飯”,置了香爐,旁邊地上放了焚紙的盆子,將香點著了,焚了紙,一時屋中煙氣裊裊。
壽棺亦是早就準備好的,上好楠木的材質,這本是當年別人送予的一塊好木料,卻只夠做出一副棺木,當時老爺還笑道:咱倆誰先去了,誰就有福睡這好的棺木。
喪禮本有許多的講究,可如今只能湊合著,幸好劉嬤嬤還懂得一些,也不至太過寒磣。
梁紅玉被煙一熏,醒轉過來,起身又撲到靈床前哀哀痛哭,娘親這一走,竟連句話兒也未留給她,在無盡的黑暗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人了,只有自己一人了…….
哭聲斷斷續續的響了一夜,府中雖沒有雞啼,天邊仍逐漸的有了一線曙光,然后越來越亮。
這第二日本要至各親朋好友家中報喪,如今梁家已是孤立無援,自不用了。只小四去玉蓮寺中請了高僧前來建道場為老夫人超度。
梁紅主和柳如翠披麻戴孝跪于靈床前,一邊燒著紙錢,一邊低泣著。
靈床停了三日,并無任何一人前來拜祭,第四日上,小四上街雇了幾個窮苦人,在高僧算好的時辰里將老夫人入殮葬入了梁家祖墳里。
墳穴亦是向日已選好的,背風向陽的地方,周圍環境甚是清幽。本是夫妻同穴,如今只有老夫人一個人孤伶伶的,倉促間也未立墓碑,一個突起的墳包就將一個人的一生從世上抹去了。
梁紅玉自是哭得死去活來,最后的一點寄托和希望也走了,這世間還有什么可留戀?
燕大哥,若不是曾承諾你,要等你,玉兒也想跟著娘親一起走,在地下,還有爹爹,還有大哥,我們一家人可以在那兒團聚。可,玉兒答應了你,要等著你,燕大哥,玉兒,玉兒能等到你么?
山坡的樹上、空地上還積著雪,銀妝素裹的世界,本是圣潔而美的,卻因行人的足跡踏出的印子,顯得有些臟亂。冬日鳥雀雖已絕跡,但仍有些小動物時不時的竄出來,又慌張又瘦弱,仿似它們也快到了窮途末路般。
高僧們在墳前又唱了一回,然后拿了捐給寺廟的香火錢先行離去,雇來的人完工后亦陸續走了,若大的山上只有梁紅玉四人,哀哀不忍歸去。
夕陽西下,縱是陽光慘淡,那最后的一點溫度,如今也快要沒了。
“姐姐,回吧。”
“姐姐,回吧。”
空曠中,聲音的回聲傳出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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