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把沒批完的試卷一張張整理好收進包里，然后從座位上站起身，跟著不斷向外涌去的人群走出地鐵站。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五點差十分，離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到家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夠她去一次面包店了。

　　買好面包之后可以去書店逛逛，瑪麗這樣想著，把手機放回厚厚的毛絨外套里。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以往更冷一些，寒冷無疑是困倦和懶惰的催化劑，不僅僅是她的學生們，連瑪麗自己也開始在課堂上犯困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兩周之后會有一場重要的考試，對于初三的學生和老師來說無疑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如果老師不振作一點，學生們又怎么會努力呢？”瑪麗總是這樣勉勵自己。她成為初中教師已經三年了，但是當班主任卻是第一次，作為畢業生導師的經驗就更加缺乏了。這或許就是最近她時常感到力不從心的原因吧。

　　面包店離地鐵站并不遠，很快就能走到?，F在是下班時間，店鋪里有很多年輕的女士，她們大都穿著樸素的套裝，沉默著選購面包。

　　瑪麗很快就挑好了一包奶油吐司，并加入到付錢的隊伍里。就在這時候，排在她前面的女士接了一通電話。她穿著灰色的風衣戴著厚厚的兔毛圍巾，茶色的頭發隨意地披在肩上，提著一個對于職場女性來說顯得有些大且粗糙的手提包。

　　大概因為在談論公事，她把聲音壓得非常低。

　　瑪麗突然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她認識這個有著一頭茶色長發的女性，不過具體是誰一下還說不上來。但這聲音她太熟悉了，簡直就像是——

　　“瑪麗？你是瑪麗?瓊斯吧？”

　　瑪麗看著久別多年的好友，驚喜得叫出聲來。

　　“是的，不過現在是文森特了。”

　　兩人在擠滿了人的面包店里激動地擁抱在一起，就像當年那兩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一樣。

　　01

　　瑪麗認識簡是在初中的開學第一天。簡有一頭漂亮的茶色長發，她比要瑪麗矮一點，坐在瑪麗前面一桌。兩個女孩很自然地就熟絡起來?，旣愡€告訴簡，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律師。

　　“真巧，我也是。”簡眨了眨眼，“我喜歡所有人按照相同的規矩辦事。”

　　她頓了頓，“說不定我們倆很像哩?！?/p>

　　“我覺得律師非常帥氣。”瑪麗認真地說。

　　“想成為一名帥氣的律師可不容易，瓊斯小姐?！焙喡冻鲆粋€微笑，“我們兩個從現在開始都要好好努力。”

　　事實上，瑪麗和簡在有些事情上并不是那么得相像，至少看上去是那樣。

　　簡喜歡看那種“看上去很高深”且“有點無聊”的書，川端康成亦或是塞萬提斯，而瑪麗則更喜歡坐在電視機前，看一條蟒蛇是怎樣吞掉那只可憐的青蛙的。

　　簡在操場上和男孩子們玩躲避球時，瑪麗選擇躲在陰影里和同班的女孩們聊男生的話題，并且樂此不疲。

　　不過，盡管簡看上去比同齡人要成熟一些，但她和瑪麗一樣，在年級里也有暗戀對象。這兩個女孩在對某些事情的看法上驚人地一致，比如她們都覺得現在談戀愛未免太早，背地里說老師壞話只能說明這個人很幼稚，等等?，旣惡秃喍疾粫w活動表現出太大興趣，她們更樂意待在離人群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談談人生和未來，也不管自己的想法是否已經足夠成熟。

　　無論如何，她們都擁有夢想，雖然那夢想還只是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罷了。

　　02

　　瑪麗把奶精一滴不剩地全倒進了咖啡里，抬頭向正小口啜飲的簡看去，

　　“你不覺得它苦嗎？”

　　“習慣之后就不覺得了?！?/p>

　　短暫的尷尬之后，簡笑了，“你知道，喝這個會比較提神，”她晃了晃手中盛著黑咖啡的杯子，“我乘的是今天凌晨的飛機。”

　　“你在國外工作？”“準確的說，是邊旅行邊工作——我是個旅行作家嘛?！?/p>

　　瑪麗有些許的驚訝，不過很快便了然地點了點頭?！斑@在情理之中。”她想，簡一旦想做什么事就一定會去做，她向來只忠于自己。而且她最終真的做到了，這讓瑪麗由衷地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興。

　　“那么，你一定去過很多國家了。”

　　“是啊，多得數不過來。”簡把手指交疊起來墊在下巴下面支撐住腦袋，沖瑪麗露出淡淡的微笑，“如你所見，我剛從因斯布魯克回來，阿爾卑斯山下的一個小城?！?/p>

　　阿爾卑斯山，瑪麗在心里輕輕念著這個名字。她知道那是一座穿越了半個歐洲的山脈，在巨大的雪山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地——幾乎每一個女孩讀過《海蒂》的故事。

　　“那兒美嗎？我是說……是不是很冷？”

　　“山上很冷，但是因斯布魯克還好。我去的時候正是滑雪季，旅館擠滿了滑雪愛好者。他們踩著濕乎乎的靴子走來走去，把水弄得到處都是。”

　　簡瞇起眼睛，陷入了回憶，“因斯布魯克很美。窄窄的街道兩側大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留下的建筑，有巴洛克也有哥特式的。無論在城市的哪里，你都能望見層層疊疊的森林和積著白雪的山巒——它們在背光的那一側會透點兒漂亮的青色，我很喜歡?！?/p>

　　瑪麗聽得入神了。她小心地攪拌咖啡，注意著不讓攪拌勺子敲到杯壁發出聲音，同時試著在腦海里勾勒出那座美麗小城的模樣。

　　她們又繼續聊了一些別的。末了，瑪麗一邊喝咖啡，一邊細細打量起自己的好友：簡的茶色長發依舊很漂亮，但是劉海過長，看上去有一段時間沒修剪過了。灰色的風衣使她看山去很高挑，長期的旅行生活給簡帶來一種難言的、脫俗的氣質——這讓她顯得非常有女人味。

　　這些都是瑪麗沒有的。

　　或許是一直身處校園的關系，瑪麗仍保有一絲學生時代遺留下的天真。她從不關心時下最流行的服裝款式，也不操心政局。她過著充實但平淡無奇的每一天。

　　“教師很適合你，而且工作很穩定，社會地位也高?！?/p>

　　簡聳聳肩，打開手提包，從一堆雜物里抽出一本旅游雜志?！拔以谏厦鎿碛幸粋€專欄，不錯吧？”話語中帶著小小的得意。

　　瑪麗接過雜志，快速地掃了一眼，很快就把它還給了簡。

　　“教師是個好職業，就是……很讓人煩心，特別是那些淘氣包們聲稱自己忘記帶作業的時候。哦老天，誰都知道他們根本沒有做。”瑪麗想起那些沒有改完的考卷和即將到來的考試，心頭有些煩躁。

　　聽到瑪麗的抱怨，簡又露出了微笑，茶色的長發貼著脖頸柔順地垂落下來。

　　“我本來可以成為律師的?！毕袷窃谫€氣一般，瑪麗對自己這樣說道。雖然很任性，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點嫉妒簡了。

　　03

　　初中畢業之后，瑪麗和簡都選擇進入一所私立高中就讀?；蛟S從那時候開始，簡告訴瑪麗，比起律師，自己可能更想成為一個旅行作家。瑪麗不是不能理解簡的想法，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總是難免為那些飄渺事物所吸引，她覺得簡也許只是受到了那些小說的影響，很快就會放棄這個想法的。畢竟，比起旅行作家，律師或者會計聽上去要容易接受得多了。

　　出乎瑪麗意料的是，簡真的寫起了小說。她會在課堂上偷偷寫一些小詩之類的東西，然后挑出一些自己滿意的拿給瑪麗看。

　　瑪麗看的書并不如簡那樣多，說實在的，她對文學并無興趣。很快，簡就無法滿足于瑪麗那些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了——她開始給雜志投稿。盡管經常遭到委婉的拒絕，她依然以超出瑪麗預期很多倍的毅力繼續寫作。

　　和簡一同搭地鐵回家的時候，瑪麗終于忍不住了。

　　“作家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當的呀?！?/p>

　　“當作家又不一定要流芳百世。就算只能成為默默無聞的作家也好，我想這樣做而已。”

　　“很多作家的稿費都少得可憐，你可別窮到連披薩都吃不上?！?/p>

　　“得了吧瓊斯小姐，請對一個發達國家的福利政策抱點兒信心。”

　　“哦親愛的你可別告訴我，你真打算靠福利混日子了?！?/p>

　　“怎么會。不過，我倒是很慶幸自己沒有出生在朝鮮?！?/p>

　　瑪麗和簡都笑了。在塵埃落定之前，她們有的是時間對未來做出決策。

　　廣播里傳出了女播音員報站的聲音，清亮的女聲打斷了少女們的討論——簡很快就要下車了。

　　“我可以做好的?！痹谝魂嚦聊^后，簡這樣說道。

　　過了一會兒，簡又說，“你還想成為一名律師嗎？”

　　瑪麗原以為自己能很快給出肯定的答復，不過不知怎么，她猶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p>

　　到站了。

　　簡背起書包，她向瑪麗同往常那樣道了別，然后擠進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下就看不見了。

　　04

　　“你去過奧地利的因斯布魯克嗎？”

　　“沒有，你應該很清楚我沒有出過國。”文森特先生放下手中的倫敦旗幟晚報，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妻子——她正背對著他，用力地擦洗一個沾滿奶酪的瓷碗，“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沒什么，我只是覺得我們有必要全家去旅行一次?！爆旣惒寥ゴ赏肷系乃疂n，同其他碗碟一起放進洗碗機里烘干?！袄蚶蛞膊恍×?，我們可以考慮到遠一點兒的地方玩，比如因斯布魯克或者一些東南亞的小島?！?/p>

　　“好吧，我們可以去一次，等我拿到假期的時候。”

　　“你什么時候能有過一個像樣的假期？可別告訴我是圣誕節?！?/p>

　　面對文森特太太無端的怒火，她的丈夫只能無奈地聳聳肩，把目光轉回到倫敦旗幟晚報上。

　　其實瑪麗只是有點懊惱。或許是見到了簡的原故，瑪麗整個晚上都在想象成為律師的、十分帥氣的自己。當初為什么要放棄的原因，現在也已經記不太清了。

　　“總覺得有點后悔，好可惜?！?/p>

　　瑪麗這樣想著，一邊把圍裙脫下來掛好。廚房的水槽邊擺著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玻璃杯，都是去年瑪麗和丈夫帶莉莉去海邊玩時買的工藝品。碗架旁的柜子上掛著瑪麗自己縫的拼布簾子，里面放了她今天買回來的奶油吐司，即使隔著一層簾布也能聞到那甜甜的香味?，旣惡芟矚g那家面包店的商品，老板娘布朗夫人總是會向她熱情地打招呼，而她也會抱以微笑。吐司的香氣無疑讓瑪麗的心情好了一些，至少沒有之前那么煩躁了。

　　這時候客廳傳來了丈夫和女兒嬉鬧的聲音，莉莉似乎在托兒所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正興致沖沖地拉著爸爸說個沒完。瑪麗聽了一會兒，然后從冰箱里拿出兩個蘋果，打算削好了端去客廳。頭頂的日光燈灑下暖黃色的光芒，給走廊上掛著的幾張全家福打上了柔和的光暈。她想起了自己和丈夫在大學初次相遇時的場景，同時又想到，如果自己去了其他城市的法學院，現在看到光景絕非如此。

　　當晚臨睡前，瑪麗又批改了幾張考卷。她真心希望她的學生們今后能好好背書，不然兩周后的考試可就有他們好受的。而事實上，瑪麗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些小家伙們了。

　　沒能成為帥氣的律師確實是人生一大遺憾，但瑪麗已經不后悔了。假期里要是有時間，她也會試著去各種各樣的旅行。雖然能去的地方很有限，但那不要緊，她相信在自己最棒的朋友的專欄里，一定記錄了許多許多有趣的事。

　　她發現自己是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