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似乎睡得有些漫長,繁平原以為她的一生就可以如此永無止盡地安度下去,可是很快迎來了夢想破滅。當第一縷陽光穿透她的雙眼,夢境頓時散滅。她還來不及尋探那已逝夢境的任一碎片,卻看到母親竟然滿臉都是令人心悸的詭異笑靨,手持細長剪刀,撫摸著她那及膝的長發來回擺弄。
繁平以為母親又要玩什么新花招,然而當她驚奇地看到父親竟披著一頭長發破門而入,她覺得自己頓時陷入了第二層夢境。
“咔嚓——”隨著一聲響,她才發現自己的一縷發絲脫離了束縛。她看著母親得逞的笑容,幾欲破口大罵。很快她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鐵制剪刀,尖口對著自己的咽喉,說:“要么發傷,要么我死”。她要證明給母親看她的勇氣。
母親終于松開了雙手,但當她看到一夜長發的父親信步走來,一種恐懼感霎時洶涌而上。她隨手披了白色長裙和一件襯衫,未經多想便一口氣沖到了樓下。她的父母追到了她,她說想一個人靜靜。意料之外,兩人卻默然回頭,朝陽將他們渲染得格外哀傷。
才略抬頭,繁平便覺得自己的心臟忘記了跳動。最為可怕的,她幡然醒悟,因為她看到了那場夢的碎片。躑躅于十字路口間,她無奈張望。
所有的女士都剪著短發,或燙或染或爆炸,每一個人似乎都游行于時尚的最前沿,卻缺少去了原有的清麗;所有的男士頭發都驚奇地一夜變長,臉上撲著明顯的白粉,這讓她心中頓時一陣惡心;大街上的小狗似乎從此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大叔大媽,溜著或黑或白的貓咪,令人感到十足怪異;而炎炎烈日之下,竟然會有人穿著羽絨服在道路間來回穿梭。
繁平睜著雙眼,驕陽刺透了她的瞳孔,她忽然什么也無法瞧見。她的世界被陰霾籠罩,欲倒下但身體卻沒有遵從她的指令。她用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臉,片刻清醒后,終于決定繼續走下去,在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
很多人用異樣的眼神盯著她,繁平感到仿佛有一雙手鉆進了她的心臟,令自己奇癢難忍。她知道他們在想什么,真是可笑。是不是她之于這些人,就像自己曾經在路上看到背著吉他的長發男子,嘲笑他們充滿藝術氣息的不倫不類?她要逃離這個地方,她想。
繁平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才發現指掌間傳來了一陣陣痛楚。她看了看自己狼狽的一身,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只留下剛才那把對著母親撼衛尊嚴的剪子。她固執地將它捧在懷里,好像一旦失去,便盡失所有。
“你是藝術家嗎?又或者你是從遠方來的?”
說話的人是一個胖胖的女孩,比繁平小不了幾歲,卻涂滿了鮮紅的指甲油。她臉上畫著明顯的煙熏妝,繁平卻覺得這倒讓她越發像臃腫的熊貓。繁平從頭到尾打量了她一下,搖了搖頭。想了想又問:“你覺得我奇怪嗎?”
她眨了下眼睛,這般天真的神情讓繁平簡直不敢直視。很快她點了點頭。雖在意料之內,繁平的心卻依然有些憂悒。
“你可以說說我哪里奇怪了嗎?”
“嗯……”女孩想了想,“你的臉上光光的什么也沒有,灰不溜秋得像一個古人。你的裙子也很奇怪,倒像是修女的著裝,真是有些俗氣,還有嘛……”
“是什么?”繁平握緊了手,又是一陣辛辣的痛楚。
“你的頭發真長,都快到腳跟了。這實是太有趣了,只有男人才會這樣。噢不,男人也不會長這樣長。”說話的時候女孩正撫摸著繁平細長的發絲。繁平的心里好像有一頭叫囂的猛獸,她無法再寂靜了,一把甩開了女孩的手向遠方跑了去。
她越發地想回家,因為這個地方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但剛踏出一步,繁平卻陷入了無盡的恐懼。
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即使連一個影子也捕捉不到。明明是最熟悉的路,可是現在卻完全變了樣,又好像是從她的記憶中完全被抹去了一般。跑著跑著她停了下來,無奈地在車水馬龍間失意徘徊,無助且無望。她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奧茲國,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驚奇畏懼。
“要我來幫你嗎?”回首,卻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但他比女孩奇怪得多。他戴了一頂紳士帽,飄逸的長發卻仍舊依稀可見。此外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燕尾服,手里還拿著一把長柄傘。這讓她想到了卓別林,卻又覺得相去甚遠。
繁平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剪刀,說:“我憑什么來相信你?”
“就憑我認為你和我們這里所有的人一樣。”
“松開你手中的剪刀吧,可不要那么拘謹。”
繁平怒目瞪著他,相持不下。然而她心里卻知道那兩句話觸碰到了她的軟肋。她總是那么渴求平凡,害怕自己遭受奇異的眼光,可是為什么,越是尋求平凡卻越是糟糕透頂。她害怕路人鄙夷的目光,那足以殺死人。
高帽男子始終盯著她沒有說話,眼中的神情有如一汪清泉,漸漸地紓解了她內心的羈絆,她終于敞開心扉,說:“你能帶我找到回家的路嗎?我開始想念我的父親母親,想念那里的一草一木。”
“哦,那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想那里嗎?既然這樣你又為什么要離開呢?”
繁平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說:“他們要把我的頭發剪去,但我決不會允許他們這么做。可是這里所有的人都因此認為我很奇怪,但天知道我才是最正常的人。”
“所以你真正是想逃開這里嗎?”
繁平很驚訝,只覺得他好像透知自己的所有,就連她被自己所欺騙的也為他所盡知。
“給你。”
他遞了一支煙過來,繁平下意識地將它擋了回去。
“這怎么可以,你得適應這里的一切。否則,你就得一輩子呆在這里。”
他利索地將煙點上,嗆人的氣味伴隨著白煙鉆入繁平的鼻腔,令她險些窒息。他把煙再一次遞給繁平,她捂著鼻子始終沒有拿,他也沒放下。就這樣,繁平盯著這支煙猶如一柱香般,一截一截地褪去。
直至燃燒至末端,她終究猶豫了一會兒,顫抖著將它拿起,放到嘴邊。伴隨著一呼一吸,她覺得她好像在剝洋蔥,眼淚直流。
她說:“對,我要適應這里。”
繁平很快跟著高帽男子乘上了電車,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整輛車顯得十分擁擠。
繁平有些奇怪,問:“我們這是要去哪?”
高帽男子頓了好一會兒,說:“去找你的家。”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喔,那個下流樣的青年在偷包,我得去制止他。”
繁平剛想擠過去,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鉗制住。
“這不被允許。”
“那什么才是真理!”繁平狠狠地瞪著高帽男子,卻始終無法掙脫,終究作罷。他們一路上保持著絕對的死寂,誰也不去犯誰。
繁平討厭這里,從來都是。
電車很快停了下來,繁平趁高帽不注意,連忙逃了下去.她對高帽男吐了吐舌頭,可是電已經開走了。她突然覺得心中尤為舒暢,她終究不喜歡那種沉悶的氛圍。
繁平現在可不相信這里的任何一人,她要逃離這里,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不多時,天上竟下起了雨來。她并不討厭淋雨,但現在她可不想生病,這會讓她更加瘋狂。她很快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頭上,撐起了一小片晴空。她開始跑起來,她喜歡這樣的感覺,記得曾經母親也同她一起像這般慘烈地避雨,她覺得現在這樣就好像可以感受母親的味道。
“看,那長發的女孩多奇怪。”
“嘖嘖,真俗,她為什么要在頭上裹一件抹布。”
耳邊逐漸充斥起辛辣的嘲諷,繁平這才發現許多路人正好奇地盯著自己。一眼望去,她竟發現所有的人都沒打傘,好像這場雨是圣母的恩賜,不可褻瀆。她終于想到自己在這個地盤的一舉一動都會與眾不同,引來質疑,即使自己沒有犯任何過錯。因為這里的人天生就與自己不同。
“不,不是這樣的!”繁平荒忙地跑了起來,可越是跑越是引來更多的注意,那些人就像兇惡的饕餮,仿佛傳入耳中的每一個字眼都會吞食自己。
她無助地奔跑著,原本應是肆意的綻放,此刻卻被無情地牽制。她有些累了,下意識地躲到了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這里顯然堆積著很多垃圾,散發著一陣陣惡臭,巨大的黑暗將繁平籠罩。她無助地將頭埋在身子里,蜷做一團。她開始哭泣,無助地嘶吟。她討厭這里,她要離開,這里的每處空氣都會讓她窒息。
“噢,可憐的孩子,你在這里哭干什么?過來吧孩子,來接受這里。”
繁平身微微地抬起頭,看到眼前人,未經思考便飛也似地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媽媽。”
“噢孩子,你或許是認錯人了,你的母親可不在這。”
繁平很快緩過神來,路邊行駛的車輛突然打來了一絲燈光,她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禮。
“對不起。”
“可是您給我的感覺是那么得像。”
婦女笑了笑,問:“你為什么要哭呢?”
繁平抿了抿嘴,無意間舔到了自己的眼淚,它是那么苦澀,一點都不好吃。
“這里所有的人都排斥我的奇異,我要離開這里,回到家里去。”
“不過我現在想明白了,我要改變自己,只有和所有人一樣我才能走下去。”
“這里的人不打傘我就不打,他們溜貓還是溜狗我也不管,他們放蕩我也假意放蕩罷,就連女人剪發我也——”
繁平不自禁地頓了下來,這時她看到在燈光下若能隱現的那名婦女,突然感到這有些似曾相你.
“我也剪!”
話未畢,繁平怒不可是地握起手中珍藏已久的那久剪刀,將細長而厚重的長發亂剪一通。她看著它們如柳絲般成堆地掉落于地,卻再也不傷心。她如今滿懷的只是憤怒,她要將這屈辱剪去。
繁平終于扔下了剪刀,甩了甩頭發感到一身利索,就好似身上褪去了沉重的枷鎖一般。
“阿姨,你看我現在……”,繁平剛開口,卻發現深邃的角落里只余下她一人。這時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地打在她的身上。她左右找了好一會兒,卻也終究沒有看到那名婦女。她心想或許人已經走遠,便再次無力地趴在了地上。
繁平醒來時已經過了一天,此時雨依舊維持著原狀,刺鼻的氣味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經末梢。她皺了皺眉,很快撐了起來,只身一人走了出去。她甩了甩頭發,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卸下了甲胄,終于可以任意逍遙。無論好壞,再也沒有人那般打量她了,也沒有人會對她指指點點,令她上下不安。她很輕松,很享受。
她走了很久,突然看到路上有很多人在鬧事,但她不想去管了,那會受人責罵,在這里錯走一步都不行。這時,她隨手點起了一根煙,剛才的高帽男送了她一包。繁平雖然覺得很嗆鼻,但卻覺得很自在。她認為這值得,至少她不會受人鄙夷了。她現在和這里所有的人都一樣,僅此而已。
她第一次發現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是那么好,雖然有些粘人,卻倒是爽快,難怪別人會這般看待她。
她照舊走著,突然不知被誰撞了一下。
“是誰!這么走路不長眼。”
繁平未經思考便開始破口大罵,卻驚異地發現撞她的人正是高帽男子。他正站在眼前,幽深得難以接近。
“原來是你,我正要找你。”
“我現在先不想回家了,你能把我變成這里的人嗎?”
“無論怎樣,我都接受。”
高帽男子似乎沒有聽繁平的話,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你已經是了。”
繁平望著漸行遠去的他,不知所云。
繁平也未多想,繼續走了起來。走著走著,看到一條路,上面鋪著大小石子,兩旁還有供人嬉戲的亭子。因是下著雨,這會兒路上顯得有些濕滑朦朧。
她有些慌張起來,連忙加快了腳步。跑著跑著,她突然腳下一滑,摔得生疼。她的白裙染了一片淤泥,就像被人踐踏過的白雪,令人唾棄。沒有人來扶她,她也沒有哭,看著眼前的一片水塘,無奈地苦笑一聲。她有些心悸,她快認不得水塘里的自己了。這是誰呢?那么陌生。
不知為何,她突然眷戀起這塊滿是水塘的石子路,她突然覺得如果可以一輩子就這么躺著那該多好。她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便用手撐了起來,臟兮兮得連自己都有些嫌棄。
她仍沒有放慢腳步,她太著急了,她需要很快地證實這一切。
“父親,母親,我回來了!”
她終于跑到了家門,迫不及待地想要宣示心中的跌宕。她很奇怪,父親竟然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母親也是。他們的臉上充滿著奇異的表情,令繁平一時不知所措。但她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睡一覺。
“這是哪里來的姑娘,可別嚇我們。”繁平的母親說道。
“我是你們的女兒啊,你們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繁平啊。”繁平害怕地驚叫起來,臉上滿是恐懼。她根本無法理清頭緒,突然覺得寂寞無比,好像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她就是他們的女兒啊,為什么不認自己!
“你可別騙我們。她有著美麗的長發,干凈的外表,也從來不干壞事,可你卻一頭短發,還一身臟臭,滿是煙味,怎么可能會是我們的女兒呢?走吧,走吧!”母親很沒好氣,好像面對的只是一個下賤的乞丐,沒等繁平開口便生氣地甩上了門。
繁平看著門被狠狠地關上,眼淚噗噗地流了下來。屋外只留下了她空蕩蕩的一人,她無力地趴倒在地上,撫摸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眼淚劃過她的臉龐,她的肩膀。她用力地掐著自己,每一次感觸都是那么清晰。可她卻不知已失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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